相親記
手掌併攏在水龍頭底下,掬起一把水,往臉上潑去。這樣的動作連續重複好幾次,她才抬起頭來,望向鏡子裡那一張被濕淋淋,淌著水珠的臉龐。
那實在是一張平凡得可以的臉孔。
單眼皮的眼睛,看起來無精打采得很;扁塌的鼻子,像被誰按壓扁了那般,垂掛在那裡;薄得沒有存在感的嘴唇,總給人一種刻薄的感覺。唯一可以說較為線條分明的,是她那方正的臉盤,然而其他五官卻是扁平的。眼角甚至還有幾條一眼就明顯可見的皺紋。
說真的,這實在是一張不起眼的面孔,普通、平凡到人們過眼就忘的程度。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良久,才想到要抽取張紙巾出來,把臉上的水珠擦拭乾淨。
用過的紙巾被揉成一團,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她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攏了攏盤成髻、微亂的髮絲,整了整身上那件黑色的洋裝領口,表情流露出幾分的不自在。那是母親特地為了這晚的飯局買來的,然而平時都不作這般打扮的她,感覺這樣的她實在不像平時的自己。還是平時的西式外套較令人有安全感,然而她卻無法穿著那般的裝扮出席,不得不依照母親的指示,換上這身洋裝,幸好顏色是黑的,裙擺和袖子都夠長,不然她可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著鏡面倒映的她,也不知是吸氣還是嘆氣,她連連深呼吸了好幾口,才推開女廁的大門,往先前落座的位置走去。
這是一間十分高級的餐廳,昏黃的燈光、深紫紅的牆紙、巨大的水晶吊燈、花紋繁複的宮廷風地毯、雕刻細膩而柔軟的厚木沙發椅……
她走向的位置,是一處半開放式的包廂,位處長廊的轉角處,恰好半圓形的牆面形成了一個沒有門卻獨立的空間,具有隱蔽性的同時,卻不至太過封閉,而成為接待團體客人最佳的位置。
包廂裡有一張中古世紀電影裡常見的長形餐桌,桌上覆蓋了厚實的桌巾,素淨典雅,上頭擺了幾枝玫瑰花還有蠟燭;剔透的高腳杯裡,盛著如瓊漿玉液的紅酒。已經上過開胃菜了,餐桌上的氣氛慢慢變得熱絡起來,男男女女巧言歡笑著。她悄然的回到最角落裡邊的座位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短暫離席,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歸來,一如她刻意放輕的腳步,不願驚擾到別人。
餐廳的侍者十分訓練有素,她桌上原先享用完畢的那盤餐點已然收下,在她回桌沒多久,馬上端來了新的一道菜色。
她原本相當緊繃,然而在一看到新的餐點送上後,表情明顯鬆了一口氣。
為了美食。
為了昂貴的美食。
她是為了這昂貴的、傳說中五星級的美食才按捺住,繼續留在這裡的。
她不斷的在心裡說服自己,抓起餐具將食物送入口中,至少還有美食在這時刻為她的味蕾帶來歡愉。
這家餐廳還真是名不虛傳呢,她想著。
這實在是個難熬的飯局。
她其實根本沒有絲毫想來的意願,卻被母親逼著出席。
“參加的會員費我已經替你付了,”母親當時用著不容抗拒的口吻說著。那可是筆高價數目的會員費啊,乍聞數字的當下,她的下巴差點脫臼。那些她辛苦攢來的錢,母親怎麼說花就花呢?“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去。活動地點在一家高級餐廳,上檔次得很,才不是那種老掉渣、沒品位的相親,只是會員聯誼,互相認識認識罷了!”
“可是——”
“沒有可是,衣服我也替你準備了。今晚十點以前,不準回來,否則這個月別想拿零用錢!”
自從那件事之後,她的月薪都交給母親保管,全在母親的掌控之下。既然母親已擱下狠話,她也只得硬著頭皮出席……
她本就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更何況……
餐桌上的人們言笑晏晏,然而角落裡卻是迥然不同的風景,根本沒人搭理,猶如隱形人那般。坐在她對面座的男人,跟她一樣的待遇,儘管如此他也情願百無聊賴的把玩著桌上的餐具,也不願主動跟任何人搭話。
事實上,她清楚得很,事情會這樣發展她一點也不驚訝。她自己的長相如何,她自個兒最清楚,平時就不怎麼被異性所青睞,更何況在這種“論斤秤兩”的場合?可母親卻非要逼著她出席這種徒勞的活動。
她總是說,女人到了年紀就該嫁人,你都三十好幾了還嫁不出去,真沒用,別學你姑姑那樣,書讀這麼高,結果卻孤家寡人一個。
母親說這話時,臉上鄙夷的表情,她到現在都還有深刻印象。
其實像姑姑那樣,好不好她也不知道。
五十多歲的年紀,小姑獨處,卻活得雲淡風輕、自由自在。
她最羨慕姑姑那副淡然的態度,好像這世間再沒什麼事能驚動得了她似的。從有記憶起,她幾乎沒看過姑姑失態過,老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好似不是活在這世間的人。
她說,女人就該有好學歷,該自立自強,不然像婆婆那樣,當初因為沒受過教育,懂得不多,不識字,被嫌棄不是摩登女性,才會被負心人拋棄的。
姑姑說的“負心人”,指的可是血緣上的父親,那在姑姑他兄妹倆出生沒多久後就離開,又重新回到曾留學的英國去的男人,從此再也不知他的下落。
然而她不明白,明明經歷過同樣的遭遇,為何她父親也選擇在她十幾歲時離開呢?時代已變,母親是受過教育的人,所以父親的離開斷然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可又是為了什麼理由呢?她不懂。
飯局上,有那麼一個女孩子,她年輕、漂亮、打扮得體、化著精緻的妝,只是遠遠看著,她都彷彿可以嗅到那女孩身上散發的淡淡香味。她想,只有像那女孩一樣漂亮好看,才會是男人喜歡的類型吧?
就連同是女性的她,目光都會不由自主被那女孩所吸引,更何況男人呢?再加上是在這樣的場合裡。她是非常務實的人,很清楚這之中的形勢得有多勢利。
再不然,像另幾位模樣清秀的女子,也不賴。雖姿色略遜於漂亮女孩,但到底也有小家碧玉之姿,倒也還有不少男子看得上眼。
又或是,至少像那穿著紅衣的女子那般能言善道,好像整個場子都是她的似的,滿場飛,到處都能攀得上話。像這種交際手腕很有一套的女子,因為很懂得炒氣氛、拿捏人心,所以很容易留給別人深刻的印象。
無論怎麼樣,都絕對比她來得好。沒姿色不說,就連討別人歡心的本事也沒有,在這樣的場合裡,只感到深深的無措與不安,連手腳該怎麼擺都不曉得,就像她現在這樣。多呆個幾分鐘,都感到壓力大得快喘不過氣來,只好拼命努力的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讓時間比較好熬過……
男人們圍著以漂亮女孩為首的女子群聊天。食物撤了一道,又上了一道。她吃著盤子裡的食物,不知為何竟嚐到一絲苦澀。不知是食材本身的特性,還是大廚不小心失手?
記得好久好久以前……她也曾上過那麼一兩次這樣的高級餐廳。
只是時間太遙遠,她有些記不清了。
到底是多久以前呢?
她有些想不起來。日子過得太麻木,就連笑容也沒有了……
曾經,她也懂得笑的。
可在發生了那件事後,她幾乎就沒有笑過了……
這些年來,她只知道埋頭於工作中,不斷反復計算各家帳目上的數字,努力的賺錢,好似藉著把過去被騙走的那些錢重新賺回來,就能找回些什麼似的……
母親當初說的是對,男人不可信,別把錢一股腦兒的給他。
是她天真。
誰也沒想到,在一起那麼多年的戀人,會存心騙走她的錢,才會那麼一心一意的完全信任他。
他們從初中起就認識了,也不知道怎麼的,時間久了,高中畢業後就走在了一起。男人很帥,但是家裡很窮,沒錢上大學,所以她技專畢業後,就加倍努力攢錢,供他讀書。讀到考研時,男人說想出國留學,跟她預支了一大筆金錢之後,出了國就再也沒回來了。沒幾年,娶了個漂亮的太太,還寄了張喜帖給她。言下之意,叫她別癡心等待了。以青春年華辛苦付出的心意,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她從此再也不知道什麼是真情、什麼是真意。
一個害怕付出感情,即平凡又青春不再的女人,之後還能有什麼呢?除了工作,她好像再沒有別的了。
不知是誰說了好笑的話,漂亮女孩發出清脆悅耳的笑聲。
長桌的另一頭,人們談笑風生。長桌的這一頭,冷冷清清。
稀奇的倒是,熱情的紅衣女子不僅四處向人敬酒,連他們這處“冷宮”也一樣受眷顧,彷彿她來的目的不是相親,而是在交際會上拓展人脈。
“風騷?!奔t衣女子走後,她似乎聽到有人低聲嘀咕了這麼一句。
她懷疑是對面的男人,可對方只是不管不顧的埋頭用餐,看起來不像是他發出的。又或是旁邊那兩個交談得正興起的年輕男子?他們剛剛似乎在漂亮女孩那裡討不到注意力,後來乾脆就放棄,躲到角落裡聊起天來。但他倆聊得如此起勁,那句話會是他們發出的嗎?
一時之間,她竟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食物又上了新的一盤,可是她已疲憊得食不下嚥。僅僅是為了母親的交代而苦忍著,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
慢慢的,開始有一兩對男女配對成功,也有好些人進展不錯,這場聯誼總算達到了作用。
不知道是對菜色失去了興趣還是什麼,她又再次感到坐立不安,幾次控制不住眼神總是往廁所的方向飄去,惶惶著是不是該再次去一趟廁所,平緩下焦躁的心情?
“來來來,一起喝一杯呀!你們這裡怎麼那麼安靜,都不跟我們……呃喝酒聊天?”有個男人突然拿著酒杯走了過來,大聲嚷嚷道。
這男人從一開始就一直揣著酒杯,四處遊走,呼喝著人們來乾一杯。不同於紅衣女子的熱絡,這男人好像純粹是來喝酒似的,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滿臉通紅,口齒不清,嗓門一聲比一聲大。
“你、你們真不合群耶,那——麼無趣幹嘛?”他呵呵笑著,纏著人非要敬個幾杯。
她沒什麼心情奉陪,只是意思意思淺啜一口,那男人馬上就有意見了:
“誒,你那什麼表情啊?臉那麼臭,是我欠你嗎?笑一下!笑一下!人長得不好看就算了,還那麼臭……呃……難怪都老處女了還要來相親,你、你都這副德行,到底有哪個男人會要你啊?”
她渾身一僵。
“哦,我知道了!”那男人繼續肆意的口沫橫飛,“是因為錢吧?因為有的是錢,所以沒在擔心是不是?”他挑眉嘻笑,“大爺我也知道,有錢好辦事啊哈哈哈!所以才能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多開心呀是不是?”
男人開始自說自話了起來,其實也沒太在乎她有什麼回應。
她的視線始終專心的盯著碗裡的湯汁,必須很努力的抽離自己的情緒,才覺得自己能在這樣的難堪下存活下來……
混亂中,似乎有人在半推半就下把那男人勸走,似乎也有人幫忙打圓場。然而她已無心注意,只知道大腦亂哄哄的,說不出話來。
“搞什麼東西啊,這聯誼怎麼什麼人都有?又是瘋子,又是老女人的,應該多點正妹才對啊!”旁邊的其中一名年輕男子,語帶譏笑的跟旁人道。
“正妹也輪不到你把啦,沒幾兩斤還養不起呢!你還是別癡心妄想了!”
“也是啦,你看那些正妹不是公主病就是女王病,再怎麼正都供養不起啦!”說話的同時,兩人的視線往漂亮女孩身上投去,爾後又互相交換一抹譏誚意味濃厚的笑。
哐啷——
她覺得大腦中似乎有些什麼崩壞了……她失控的推開椅子,筆直的站起身來。然而,柔軟的地毯吸收了椅子摩擦的聲響,她的舉動僅惹來旁人投以一個注目,只瞥一眼就收回。她環顧包廂內的眾人。長桌上,人們仍舊笑語盈盈,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奉承的奉承……世間該怎麼運行,就一直這般的運行。身在其中的人,不管在哪個時空,幾乎總是相似的。
她走出包廂,這回,總算有了勇氣離開餐廳。
而包廂內的人們,仍舊如常的進行著他們的活動,對她的來去毫無所覺……
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