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客氣與微笑,只是出于習慣,甚至跟禮貌都沾不上關系。
奚午蔓一點都不想對他們禮貌,對不禮貌的人,那么禮貌做什么?
她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不高興,那群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明察秋毫的人,今天晚上卻喪失了他們的眼力見。
怎么可能。
他們不過是認為對奚午蔓沒必要那么尊重,畢竟是奚家馬上就嫁出去的人。而她還沒出嫁,所以他們還保持著最基本的警惕。
他們用鼻孔發笑,嘴巴里的飯菜混著含糊不清的話語,聽不真切,你沒辦法判斷那是關于哪方面的踐踏。
水西月和蘇慎淵也都意識到那五位刻意的針對。
當然,不可能不意識到。
水西月很巧妙地令那五位的話題從奚午蔓身上移開,那五位還試圖說些挖苦話,到底有所收斂。
聊到圣誕節開幕的畫展,他們又忍不住秀一下那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那幅畫,當然是很美的,就像季夏女士說的那樣,很美。但恕我不能認同,那樣一幅畫能被稱為藝術品。世界上美的東西很多,你不能都稱為藝術。如果隨便什么都能稱為藝術,那世界上也就沒有藝術了。不是有句話這么說嗎——世界上沒有不美的東西,只有發現不了美的眼睛。所有東西都是藝術品,就等于沒有藝術品這種東西。就像假如所有人都是同一人種,就沒有人種這種東西。”
“我也覺得,那種東西,到底難登大雅之堂,當私房話聊聊差不多。”
“掛在臥室,增進夫妻之間的情趣。”
“要增進夫妻雙方的情趣,畫家不妨考慮再畫一個男人。”
他們在說奚午蔓那幅Mlle Y,卻表現得像是不知道那幅被人們津津樂道的畫作的作者就在他們眼前。
“施次長這提議倒是不錯。”很少說話的蘇慎淵開了口。
他一說話,那幾個人就瞬間安靜下來。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提供模特。”他對奚午蔓說。
“那我就先謝謝您了。”奚午蔓客氣回復。
被這么一打岔,那幾位意在挖苦的人覺得沒趣,便不再挖苦,轉而談論最近新的政策。
八點二十九分,水西月送奚午蔓回到虛煙院子一號。二人一同進屋,水西月簡單同客廳里衣著得體的人們一一打過照面,很快道別離開。
看樣子,這里的晚餐早已結束。
他們圍著茶幾而坐,都穿深色的服裝,死氣沉沉。
奚午承坐于背對窗戶的長沙發,肖茜站在奚午承身后,與他隔著沙發靠背。一如既往的烈焰紅唇,沒有香水味。
他們身后的窗簾只拉上一半,落地窗外的花樹與低空的烏云離得很遠,又似乎很近,同那暖色的燈光一樣。
這座城市的繁華之下,是能逼死人的壓抑,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變化致使生活其中的人對變化完全麻木,對驚喜的感知降到了零。沒有人會在乎路邊多了個樹壇,倒了家店。沒有人會在乎哪里死了個人,又有誰出生。
無所謂,通通無所謂。一切可有可無。反正這城的繁華確確實實建立在地面,而非水中,不管水里的燈光多么璀璨。
奚午蔓有點恍惚。
“小午蔓回來了,還以為你今晚會陪著你的未婚夫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很快將她拉回神。
那男人一看就是奚家人,三十多歲,翹著二郎腿,黑色皮鞋與藏青西褲間露出深藍色長襪。
“阿硯。”旁邊那位抽雪茄的男人制止了他更多不合適的打趣。
抽雪茄的男人,奚午蔓見過,在某場婚禮上,她記得,他叫奚午乾,是祁湘的丈夫。
祁湘坐在奚午乾對面,挨著奚午瀟。奚午瀟的另一邊,是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人。奚午蔓該喚她一聲楙楙姐。
還有其他好些人,奚午蔓沒精力一個個記住,知道他們都是奚午某就行。
同他們挨個打過照面,奚午蔓坐到奚午楙身旁,端莊、大方、面帶微笑,正如她被要求的那樣。
“蔓蔓一定會是一個好妻子。還沒跟穆啟白結婚,就已經會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保持距離了。”奚午硯偏著腦袋,熱一句冷一句,與他忽熱忽冷的表情一致。
這可不是什么好話。
“好妻子”和“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保持距離”聯系在一起,怎么都不像是好話。
一個好妻子,就要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保持距離,甚至是斷絕任何往來,不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斷絕往來,就會被稱為蕩婦。蕩婦不能夠被稱為好妻子。
一個妻子的身心都應該完全屬于丈夫,結了婚的女人必須以丈夫為中心,也只有丈夫這么個中心。
就是他們。
他們那么一群男人,聯合起來筑成一個大圈,圈養他們的妻子,并讓他們的妻子堅信,離開了他們,她們不會有房子和汽車,不會有長裙和口紅,不會有鉆戒和蛋糕,甚至連面包渣都沒得吃。然后,他們的妻子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未婚女性:要么全心全意為男人奉獻一生,要么明天就餓死。
而那群所謂過來人,大多除了一屁股債和沒完沒了的壓榨,什么都沒得到,也什么都不會得到。
奚午蔓想了很多,也不過過去了一兩秒,時間短到奚午硯的聲音幾乎與之前的沒有脫節。
“阿承身邊的位置還空著,你為什么不坐那兒?”奚午硯問。
“坐哪里很重要嗎?”答話的是奚午瀟,以著溫柔卻具有攻擊性的口吻,“蔓蔓要是愿意,坐桌子上都行。”
“那可太失禮了。”奚午硯的聲音帶著笑。
“至少她沒有那樣做,但是你先失禮了。在別人家里,隨便指責別人,沒有比這更失禮的事了。”
“我也沒指責她啊。”
奚午瀟冷笑一聲,把話題移到奚午硯身上:“我倒好奇,你那位老丈人,有沒有在餐桌上指責你。”
“我很少跟他一起吃飯。”奚午硯不以為意。
“我問蔓蔓呢。”奚午瀟偏頭看奚午蔓,笑問,“蔓蔓,今天晚上你跟蘇先生他們一起吃飯,阿硯的老丈人也在吧?”
“請原諒,我不知道阿硯哥的老丈人是哪位。”奚午蔓說。
“姓施,是內政部的政務次長。”
奚午蔓認真回憶,沒及時接話,廳內異常安靜。
她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仿佛那是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