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見裴儉
老伯爺握著虎頭杖的手青筋暴起,季氏鬢邊的累絲金鳳釵跟著簌簌發抖。
長嫂徐氏見狀忙要開口,卻被鄧云萱搶先截住話鋒:“大嫂說怕擾我養病,可前日我咳血時,分明瞧見大嫂的丫鬟捧著紅梅糕往榮喜堂去......”
“大妹妹誤會了!”徐氏急得扯斷腰間雙魚玉佩的穗子,“那糕點是給......”
“原是我不配。”鄧云萱忽然仰起臉,讓燭火照亮蒼白面容,“就像母親說的,合該讓我爛在滄縣商戶家。”
她猛地扯開袖口,露出腕間陳年疤痕,“這傷是八歲那年為護養母鋪子,被地痞用火鉗燙的——敢問母親,若我在您膝下長大,可會受這等苦楚?”
太夫人手中佛珠“咔”地崩斷,檀木珠子滾落滿地。季氏臉色煞白如紙,鑲寶護甲深深掐進黃花梨椅背。
“混賬!”老伯爺的虎頭杖重重杵地,震得案上汝窯茶盞叮當亂跳,“我鄧家詩禮傳家,豈容嫡母苛待骨肉!”
鄧云萱趁機撲到太夫人膝前,將浸透姜汁的帕子按在眼下:“祖母,萱兒只想有人疼...”
太夫人渾濁的眼珠驟然收縮,枯手撫上少女發頂:“好孩子,祖母替你作主。”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卻微微發顫,猛地想起庫房里那三十抬未開封的箱籠,正是前時鄧云萱養父送給她的私產。
窗外驟雨初歇,鄧云萱借著拭淚動作掩去冷笑。
前世,太夫人便是這般慈愛模樣,哄得她將所有箱籠以及滄縣十八間鋪面的地契盡數交出。而今生......
她摸著袖中姚姨娘悄悄塞來的田莊賬冊,眼底掠過寒芒。
一個子兒都休想碰!
……
暮色漫過垂花門時,太夫人腕間的沉香木佛珠重重磕在紫檀案上。
檐下鎏金鳥籠里的畫眉驚得撲棱翅膀,撞落幾片孔雀藍尾羽。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老太爺撂下狼毫筆,墨汁濺在《朱子家訓》的“孝”字上,“明日讓老二家的帶她去寶華樓挑幾匹妝花緞,哄著把滄縣那十八間鋪面的契書拿來。”
太夫人摩挲著翡翠抹額,忽見窗外閃過海棠紅裙角,故意揚聲道:“雨丫頭也該學學她大姐姐,別整日擺弄那些胭脂水粉。”
話音未落,廊下傳來帕子撕裂的輕響。
鄧雨薇攥著扯破的蘇繡鮫綃帕,盯著前方月白身影冷笑:“大姐姐好手段,連祖母房里的雀兒都向著你啼叫。”
“二妹妹說笑了。”鄧云萱撫過腕間纏枝銀鐲,那是姚姨娘昨夜悄悄送來的,“這府里的雀兒,哪個不是見風使舵的?”
她忽地轉身,簪頭珍珠穗子掃過鄧雨薇漲紅的臉,“就像妹妹前日往大嫂房中送的那匣子玫瑰酥,不也摻了桃花粉?”
“你!”鄧雨薇廣袖翻飛,金絲牡丹繡紋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別得意太早,母親已為你備下好姻緣——安國公府的裴世子,可是京城閨秀們擠破頭都想嫁的如意郎君呢。”
鄧云萱指尖倏地掐進掌心。
前世那裴儉雖生得潘安貌,卻是個寵妾滅妻的,洞房夜便拋下她去尋外室。她忽而輕笑,將鬢邊累絲金鳳釵扶正:“這般好郎君,妹妹怎不自己留著?”
正院東廂忽起喧嘩,季氏跟前的雷嬤嬤捧著鎏金纏枝蓮紋匣匆匆穿過回廊。
匣中血燕的腥氣混著螺子黛的幽香,熏得鄧云萱瞇起眼。
她當然曉得季氏這是做戲給別人看。
可東西又沒錯,她豈有不收的道理?
雷嬤嬤離開后,鄧云萱揮毫潑墨,修書一封,將其交給了心腹柳嬤嬤。
“嬤嬤,煩請令郎親自走一趟滄縣,務必將這封信親手交到我養父的手中。”
柳嬤嬤聞言,喜形于色,激動地道:“老奴這就去安排,老爺和夫人還有小少爺收到小姐的信,定會欣喜若狂。”
戌時三刻,柳嬤嬤揣著密信溜出角門。
榮禧堂內,永昌伯正對著安國公府的拜帖撫掌大笑:“裴世子年少有為,與萱兒正是良配!”
季氏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抹狡黠:“我看她這脾氣,似乎不宜直接提及婚嫁之事。不如我們精心安排一個時機,讓她先行與裴世子見面。裴世子身材挺拔,容貌俊朗,家世顯赫,我相信云萱一見之下,定會心生傾慕。屆時,再提起婚事,定能水到渠成。”
季氏低頭整理翟衣上的東珠,掩去唇角冷笑。
她自然沒說,那裴儉養在別院的外室,已有了五個月身孕。
更漏聲聲,鄧云萱推開雕花窗。
夜風卷著梨花香撲進來,帶著前塵往事的苦澀。
她望著滄縣方向輕笑,指尖銀針在燭火下淬出幽藍寒芒——這場戲,才剛剛開鑼。
……
九月初九的碧桂園,金桂香裹著陰謀在朱漆游廊間流淌。
鄧云萱扶著春喜的手下車時,腕間素銀鐲子撞在車轅上,發出清泠泠的脆響。
“怎不穿那套縷金百蝶裙?”季氏指尖拂過她月白衣襟,鑲寶護甲勾住繡著纏枝蓮的袖口,“這般素凈,倒像是咱們伯府虧待了你。”
鄧云萱垂眸輕笑,鬢邊珍珠流蘇掃過頸間淡粉疤痕:“母親說笑,女兒在滄縣時,連粗布衣裳都要漿洗三遍才舍得穿呢。”這話刺得季氏眼角一跳,鎏金纏枝釵上的紅寶石跟著晃出冷光。
轉過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忽聞環佩叮咚。
安國公夫人絳紫織金翟衣掠過滿地落桂,身后跟著個執玉骨扇的錦衣公子——正是前世洞房夜棄她而去的裴儉。
“好巧,竟在此處遇見。”季氏親熱地挽住鄧云萱,指甲幾乎掐進她臂彎,“萱兒快來見過國公夫人。”
鄧云萱屈膝行禮時,嗅到裴儉身上若有似無的脂粉香。這味道她至死難忘,正是他養在城南別院的外室最愛用的茉莉頭油。
抬眸瞬間,果然見他玉骨扇敲打掌心的節奏透著不耐,目光掠過她發間素銀簪時,譏誚之色一閃而逝。
“儉兒,帶鄧大小姐去觀鯉亭走走。”安國公夫人腕間翡翠鐲子相撞,發出催命符般的脆響,“我與你伯母正好說說體己話。”
裴儉敷衍地抬了抬扇尖,鄧云萱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春喜慌忙遞上素帕,點點猩紅在月白綢緞上洇開,驚得安國公夫人后退半步。
“夫人恕罪。”鄧云萱虛弱地倚著夏歡,將前世咳血的演技發揮到了極致,“許是今晨喝了姚姨娘送的枇杷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