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鄧家三姐妹候在松鶴苑外。

　　晨霧未散，鄧蜜鬢角沾著露水，見鄧云萱從月洞門轉出來，忙迎上去：“大姐姐。”

　　鄧云萱扶住要行禮的堂妹。

　　前世鄧蜜揣著半塊硬餅來探她時，腕上連個銀鐲都沒有。如今眼前人還梳著雙丫髻，眉眼間有幾分三叔的英氣。

　　“三妹妹隨我進去罷。”她解下腰間荷包，“這個給你玩?！?p>　　鄧蜜捏著沉甸甸的錦囊發怔。

　　里頭躺著赤金嵌寶鐲，寶石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三房月例不過二十兩，這鐲子抵得上母親半年體己。

　　“太貴重...”

　　“三嬸前日送我的蜜餞極好。”鄧云萱將鐲子套上她手腕，“姐妹間不講虛禮?！?p>　　正廳說笑聲倏地一靜。

　　鄧雨薇倚在太夫人膝邊，杏黃衫子綴滿珍珠。見鄧云萱進門，手中團扇“啪”地掉在織金毯上。

　　滿屋人目光灼灼。明紫色襦裙上銀絲暗繡折枝海棠，走動時流光如星河傾瀉。

　　鄧云萱額間花鈿映著朝陽，生生將滿室錦繡襯得失色。

　　“給祖母請安。”

　　太夫人手中佛珠停了一瞬。這孫女歸家月余總穿素色，今日乍現艷光，竟有幾分當年貴妃省親的氣度。

　　老人家眼底閃過精光：“萱丫頭病愈后倒是精神。”

　　二夫人捏著帕子笑：“到底是國公府養出來的姑娘?！?p>　　三夫人跟著夸贊，眼睛卻盯著女兒腕上新添的金鐲。

　　鄧雨薇指甲掐進掌心。

　　她特意央母親裁的新衣，此刻倒像東施效顰。轉頭見母親季氏蹙眉，委屈得眼眶發紅。

　　“大姑娘這身...”季氏斟酌著開口，“赴花宴是否張揚了些？”

　　“夫人說的是。”鄧云萱撫過袖口纏枝紋，“原該穿您送的那身月白衣裳，可惜昨兒丫鬟失手潑了茶?！?p>　　季氏喉頭一哽。

　　那衣裳是她讓管事從陳年料子里翻的，本就算計著讓人出丑。此刻對上太夫人瞥來的目光，后背沁出冷汗。

　　外頭突然傳來環佩聲。

　　大少奶奶徐氏捧著藥盞進來：“祖母該進參湯了?！?p>　　“雨薇扶我去更衣?！碧蛉撕鋈黄鹕恚拜嫜绢^隨我來?！?p>　　佛堂青煙繚繞。

　　太夫人摩挲著紫檀匣：“安國公府裴家今日也會赴宴?！?p>　　“孫女明白?！?p>　　“你父親雖襲了爵，到底不如二房得圣心?！碧蛉舜蜷_匣子，里頭躺著對羊脂玉鐲，“裴世子若問起你琴藝...”

　　“孫女近日苦練《春江曲》。”鄧云萱強忍惡心，配合她演戲。

　　太夫人滿意頷首。

　　晨光漫過垂花門，太夫人轉著佛珠再次開口：“今日赴宴須謹言慎行，莫要墮了永昌伯府的臉面。”綿里藏針的目光掃過鄧云萱。

　　鄧云萱垂眸撫平袖口褶皺，恍若未聞。

　　鄧蜜剛要替鄧云萱說些什么，見她搖搖頭，只好咽回嘴邊的話，另一邊鄧雨薇已嬌聲笑道：“祖母放心，我與昭平侯府玉瑤姐姐素來交好，定會照應大姐姐?！?p>　　三頂青帷小轎穿過西角門，徐氏立在石階上囑咐：“蜜妹妹多費心。”

　　“知道了，長嫂?！编嚸鄞嗦晳?，鄧雨薇早甩開丫鬟的手，徑自上了朱輪車。

　　車輪碾過青石板，鄧蜜掀簾瞧著前頭那輛寶藍車頂的馬車冷笑：“二姐姐這做派，倒像咱們是打秋風的窮親戚。”

　　轉頭見鄧云萱正摩挲腰間雙魚佩，忽想起這位長姐是在商賈家長大，忙岔開話：“牡丹臺的玉版牡丹開得最好?！?p>　　牡丹臺依山而建，歇山飛檐掩在蔥郁林木間。

　　鄧雨薇下車便提著杏紅裙裾疾走，鑲珍珠的繡鞋踏過落花，驚飛兩只黃鸝。

　　“真當自己是主人家了！”鄧蜜氣得絞緊帕子，“回府我定要稟了祖母！”

　　“離了引路犬，倒省得聽吠聲?！编囋戚嫱哑胶罡呢翌~輕笑。

　　鄧蜜噗嗤笑出聲，挽著她踏上九曲橋：“去年端王妃在此設宴，那牡丹...”

　　話音戛然而止。

　　鄧云萱順著她視線望去，玄底金紋的車徽映入眼簾——端王府的馬車正緩緩駛入側門。

　　“大姐姐？”鄧蜜輕扯她衣袖。

　　鄧云萱收回目光，翡翠耳墜在頸邊晃出冷光：“聽說牡丹臺有株墨玉綴珠？”

　　穿過月洞門，早有竊竊私語隨風飄來。

　　“穿天水碧襦裙的便是永昌伯府大姑娘？”

　　“瞧著倒不像商戶養大的...”

　　鄧蜜挺直脊背，金絲纏枝釵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鄧云萱卻駐足望向假山石——那里三五貴女正掩唇輕笑，當中穿緋色百蝶裙的，正是昭平侯府嫡女易玉瑤，此刻正與鄧雨薇談笑風生。

　　花宴開席前，鄧云萱帶著鄧蜜穿過紫藤花架。

　　假山后飄來尖細的嗓音：“商戶養大的丫頭，怕是連茶盞都端不穩?！?p>　　鄧蜜攥緊帕子：“那是尹家的大姑娘，一張嘴刻薄極了。”

　　“我當是誰?！编囋戚鎿徇^臂間銀紅披帛，“原來是死了生母就撒潑的尹大姑娘?！?p>　　說話聲戛然而止。

　　尹初初鐵青著臉轉出假山，身后跟著幾個捂嘴竊笑的閨秀。

　　鄧云萱徑直從她們面前走過。披帛掃過石凳時，帶起一陣蘇合香。

　　“那是鄧家大姑娘？”有人驚呼，“不是說在江南養得小家子氣？”

　　尹初初掐斷話頭：“穿得再貴氣，骨子里還是商賈做派！”

　　八角亭里早已聚滿人。

　　易玉瑤正與鄧雨薇分食玫瑰酥，見鄧云萱進來，糕點渣子沾在嘴角都忘了擦。

　　“多謝易姑娘相邀。”鄧云萱微微頷首。陽光透過琉璃瓦落在她眉間花鈿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滿亭寂靜。

　　原本等著看笑話的貴女們，此刻盯著她腕間嵌寶鐲發怔——那鐲子上的貓眼石，比易玉瑤冠上的東珠還大一圈。

　　“姐姐怎么不與我和三妹妹同行？”鄧雨薇捏著半塊酥起身，“害得易姐姐擔心...”

　　“路上遇見幾只雀兒吵嘴?！编囋戚娼舆^侍女遞的茶盞，“耽擱了。”

　　尹初初恰在此時進亭，聞言摔了團扇。鄧蜜“噗嗤”笑出聲，忙用帕子掩住嘴。

　　“鄧大姑娘?！币子瘳帗u著泥金扇上前，“雨薇妹妹說你在江南長大，可曾見過蜀錦蘇繡？”

　　她故意扯了扯身上流光錦，“這料子原是貢品，想必...”

　　“易姑娘這匹應是次品?！编囋戚嬷讣饴舆^布料接縫處，“蜀地雙面繡講究‘針不過三’，此處卻用了五針藏線?！彼卖W邊點翠簪輕挑，金線竟從繡紋中抽離。

　　周遭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