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我每每俯首凝視石階縫隙里那一抹苔痕,便禁不住涌起一陣感動。它們緊貼在冰冷石縫深處,與粗糲的石面終日相伴,既無陽光的慷慨饋贈,也無雨露的專門垂青,卻仍能于如此卑微的所在,執拗地彌漫著綠意,鋪展開生命。
每至清晨,我常能看見幾滴露珠懸綴在蛛網之上,晶瑩剔透,如懸空小鏡,折射著天空的初醒。它們滾落在草尖,跌入泥土,在陽光的照射下迅速消散,卻無聲無息地滋養著萬物。夕陽西沉時,又見它們悄然凝聚在枯葉的皺褶里,夜復一夜,周而復始。它們生來即歸向消逝,卻以循環的隱微旋律,譜寫著微小個體在時間之流中無休止的復生。
有一次,我見一位老嫗正清掃著臺階上的落葉。落葉早已枯黃,蜷曲成僵硬的模樣,而臺階上卻正鋪展著一層青苔的絨毯,仿佛正把枯葉當作自己生長的養分。青苔低伏在階石上,悄無聲息地伸展著綠意,默默吞咽著飄落的枯葉,將死亡化作了生命延續的食糧。它們不求聞達,卻以柔韌之軀,在暗處悄然演繹著生命吞噬死亡、并重新在死亡中崛起的壯劇。
我常于嚴冬將盡時,在園中泥土里尋訪新生的消息。大地似乎凍僵了,萬物枯寂,然而在凍土之下,一股韌力卻正潛行。某日清晨,忽然瞥見一點嫩芽,竟已拱開了頭頂上的凍土,怯生生地探出一點綠尖,顫巍巍地呼吸著寒冷而新鮮的空氣。它如此弱小,卻帶著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仿佛生來即知,頭頂的凍土不過是生命必破的薄殼罷了。
露珠在晨曦中閃爍即滅,青苔在石縫中匍匐蔓延,新芽則沉默而頑強地頂開凍土——生命在卑微處、短促里、重壓之下,依舊執拗地舒展著綠意,這本身即是對所有天問的答案。
生命原無需宏大儀式來加冕:它卑微地生,短暫地存,卻于永恒流轉中,不斷以最卑微之軀,擊碎最堅硬的凍土。我們這些行過苔痕、拂過朝露的人,自當深謝它們無聲的啟示——生命正藉此宣告:縱然微渺如塵,也終要破土而出,在時間無垠的流轉里,刻下自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