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色如半融的金水潑灑,將一隊腳夫身影拖長。
他們二人一組,步伐齊整,然而挑在肩頭的,竟是一架架棺木。
收尾相接,約十余個,蜿蜒了半條街巷。
路過之人皆是不住地指點。
蘇昭站在最前列,雙手叉腰,專挑人多的地方吆喝。
“可都仔細些,這是上等的檀香木,磕磕碰碰的咱們誰都賠不起!”
“再快點再快點,今夜務必出城,不然可是不給工錢的!”
眼見西南城門已入眼。
被出入馬蹄車轍壓起的紛飛塵土中,守城衛冰冷如鐵。
鄰近宵禁,正是一天中人車通流最鼎盛的時段。
大家都生怕又被耽擱一天,即便礙于對守城衛的忌憚,依然止不住前涌。
偏偏這時,堆來浩浩蕩蕩一隊棺材,生生將隊伍拖長了一倍。
人群中的急躁情緒瞬時高漲了幾分,熙攘不斷。
守城衛目光中透露出明顯不耐,查驗貨物粗魯不堪。
蘇昭趁亂繞到最前,對著領隊模樣的人行了禮,“這位軍爺,我們這貨客人催得緊,您給行個方便,先放行,也好讓隊伍松快些。”輕車熟路將一塊銀兩按進他手中。
“真是倒霉催的,什么人竟訂了這么一堆棺材,明擺著叫爺爺們不痛快!”領隊啐了一口,一把搶過她手里的路引。
蘇昭跟著陪笑,“臨水那邊有個貴商,得了塊好木頭,不打家具,偏要打成壽材,說是給家祖都置換新居,本來民女也不敢觸大人霉頭,想著清明那日隨祭祀隊伍一起,誰知他今早傳信,找了大師批算,必須明日動土,這才不得不趕著出城。”
領隊掃了眼路引,揮手招呼手下繞進隊伍驗貨。
“軍爺軍爺,您輕些,我這木頭禁不住。”蘇昭跟著追跑。
那守城衛推了兩三扇棺蓋后,仍沒停步之意。
蘇昭不禁有些急惱,抓了幾顆碎銀,擋住旁人視線塞去,低聲求道:“軍爺行行好,我這都是貨真價實的空棺,絕沒有半分藏匿,貨要得太急,漆還沒干透,您各個掀開留了劃痕,民女這一趟可是要血本無歸。”
守城衛不著痕跡握了銀錢,瞥她一眼,壓低聲音:“你倒是識相,可惜今日不同,我盡量輕些。”
今日不同?
蘇昭眉心一蹙,眼見他又要查下一架,不能再等了!
她目光掃向隊尾的腳夫,對方忽然彎了腰,“我這肚子疼得受不住,得去方便一下!”
說著連滾帶爬地往旁邊跑去。
許是太急,不慎一腳踢翻了面前幾只菜筐,竟從中飛出了一連串的雞,鳴叫著四處逃竄。
本圍坐在一起等著出城的村婦們登時跳了起來。
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哀嚎,說那是自己全部家當換買。
有懷里抱著孩子的,大小一并啼哭。
還有追雞的,有追腳夫的。
一時間,雞飛毛散,孩哭婦嚎,全然亂了次序。
卻在此時,城內傳來了一聲鼓鳴。
一百零八聲暮鼓,尾音結束后的一個時辰內,便是宵禁閉城之時。
聞此,本還看熱鬧的人群也都炸了鍋。
守城衛刺槍錘地,高喝了幾聲,都被淹沒在繁雜中。
“碰見這么多棺材果然倒霉!”守城衛又啐了口,憤懣道:“快走快走!別擋著活人的道了!”說罷快步趕去維持秩序。
蘇昭連連道謝,剛才引起禍端的腳夫也悄然溜了回來。
一行人重新挑起棺材,在暮鼓聲中,步伐一致地向城門走去。
蘇昭快走了幾步,正要帶頭穿過門樓,身后卻傳來了一聲厲喝:“慢著!”
她循聲抬頭,只見門樓的樓梯上,正走下倆人。
一位銀甲護身的武將,從衣著看,應是負責巡護外城的將領。
另一位,墨藍衣衫,帶著熟悉的笑意。
她頃刻明白了剛剛守衛說的“不同”二字。
棺木堵在了城門的正前,門里門外的百姓都在叫嚷。
沈硯揮了揮手,一隊官差將棺木圍攏,又一隊人幫著守城衛將百姓引導成行。
“林將軍,我剛剛就說,宵禁前,最是貴軍應接不暇之際,有所遺漏也實屬正常。”沈硯道。
林將領面色如黑云壓城,將剛剛放水的守城衛喚來,一掌扇倒在地,“干什么吃的!不是告訴過你們,今日過路人貨,一應俱查!你是想違抗軍令嗎!”
那守城衛的臉頰腫起,口齒含混:“將、將軍冤枉!”
“吃里扒外的東西!給老子拖下去砍了!”兩名守衛出列,架住了他。
蘇昭渾身一震,她沒想到自己投機的行徑,竟要害得這人丟了性命,下意識向前邁了一步,想要辯解。
沈硯先她一步開口:“將軍息怒,等事情查清后再定奪也不遲。”
林將領冷哼一聲,但畢竟臺階遞上,還是改了口風:“軍杖五十!”
隨后目光森厲瞪向了蘇昭。
蘇昭仍沉溺在剛剛情景中,微微有些發顫,“民女只想盡快送貨出城,大人們這是什么意思!”
“出城可以,蘇掌柜只需配合查驗。”沈硯道。
“沈大人的犯人不是已經抓到了嗎!”
“抓沒抓到,咱們開棺便知。”
蘇昭咬緊牙關,眼見圍在四周的官差上前,將棺蓋一一掀翻在地。
“秉大人,是空的!”率先探查完畢的官差報。
“大人!空的!”
“我也是!”
此起彼伏的報聲,一直到最末一位,伴隨著最后一聲暮鼓,共同收聲。
一時四下皆寂。
蘇昭梗起脖頸,一字一頓:“沈大人,現在,民女可以出城了嗎?”
天邊最后一絲夕色隱入夜幕,光影在沈硯面龐上流轉,將他的神色一并遮掩。
他沉默著向旁邊讓了一步。
官差也紛紛退開。
蘇昭揚聲:“上路!”
身后林將領惱羞的嘲諷不斷傳來。
第一個腳夫已踏出了城門。
蘇昭唇角不覺挑起。
那腳夫忽然踉蹌一步,帶得棺材都搖曳,他咒罵一聲,回頭喝道:“弟兄們,這他娘的釘了道木頭,大家小心,繞著點!”
木頭?城門為何會釘木頭?
不好!
蘇昭的神色僵住,她猛地回頭,沈硯仍站在原地,有風將他衣衫拂起,他頷首,所有眸光壓至一點,與她相望。
她想去制止腳夫,可身后那道目光卻將她釘在原地,進退維谷。
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架架棺材抬過。
直到——
“慢!”
這一次,喚聲的是沈硯。
他信步而來,跨過蘇昭,一把按在了正搖晃繞行的最末一架棺木。
“兩位為何抬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