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吃壞了東西,剛剛還跑去方便,自然腳軟了些!”蘇昭猛然回神,幾步跨去搶白。
沈硯未理,俯下身在棺木周遭探查,不時敲擊,又側耳傾聽。
忽而站定,抬手招喚官差,指向棺底,斬釘截鐵道:“拆!”
“大人!這一架就值百兩,民女賠不起啊大人!”蘇昭撲身,妄圖阻擋,被官差一把鉗制。
另來兩位拔出佩刀,鉚足了氣力,用力銼進底部。
只聽“啪”地脆響,木板破開拳頭大小的空洞,四下龜裂,內里漏出了一角衣衫。
蘇昭頃刻噤聲。
“蘇掌柜,你在入夜十分,人群最紛雜的關口,用冗長棺隊激起周遭民憤,你賭守城不會詳細查驗,定能順利通關,而我,就賭你在如愿后,松懈的一瞬?!鄙虺幷f著,順勢接過了一位官差的刀刃。
手起刀落,卡入已形成的裂痕中,用力別撬,木板不堪重負碎塌。
官差一擁而上,搬抬木塊,撿拾碎屑,卻在展露出整個底部空間后,紛紛停滯。
“大、大人!”一人還高舉著木板,磕磕絆絆道。
沈硯有些錯愕,又重新湊上前,俯身,也瞬時僵在原地。
破開的棺底,安寂躺著的,是一位女子。
她交錯在胸口的手背上,錯布著斑瘀,顯而易見已然是一具尸首。
蘇昭滑跪在地上,剛剛因掙扎散了的鬢發,半垂在頰邊,更襯得凄楚,“大人饒命啊,都怪訂棺材的那家商人,在外頭養了房小的,可家里都是靠夫人得勢,不敢造次,誰知這小的竟意外病故,那人中了癡心瘋,非要將小的偷葬祖墳,這才想了一出給先祖換棺藏匿尸體的辦法。
他實在給的太多了,民女也是一時財迷心竅,不知會驚動到大人,可大人興師動眾,總不是為了抓捕一具尸體,這里面必定有誤會,求大人開恩!”
“蘇掌柜。”沈硯從唇齒壓出字句:“你不會不知,偷運尸體,也是重罪吧!”
“可民女并非偷運!”蘇昭仰起面龐,從衣襟里拿出了之前遞給守城衛的路引,雙手捧舉。
官差一把奪過,遞到了沈硯手中。
剛剛的守城衛因行事倉促,只淺看了一眼,并未翻開。
所以,也就沒發現,那后面附貼的貨品清單與殯引。
紙頁上分別書著:棺木十、女子尸身一。
“民女膽子再大,也斷不敢偷運,只是剛剛城門前人多口雜,怕被相熟之人看見,告知了那商人的夫人,才沒能及時言明,求大人體諒!”蘇昭毫不遲疑地俯身叩首。
沈硯的眼眸似暴雨前息的夜,隱隱有游龍般的電光蜿蜒。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本虔誠將額頭抵在手背的蘇昭,都忍不住悄然抬起了一絲縫隙,想窺視一眼他的反應與神色。
“你走吧?!鄙虺幒鋈混o靜開口。
“大人!”身側的官差脫口驚呼。
“放了?這娘們攪得我城前一鍋粥,全隊上下被她戲耍,沈少卿,你說放就放了?!”一直旁觀的林將領怒目。
“那依林將軍看,應治她何罪?”
“你說什么?”
“棺材有貨運清單,尸首有殯引,按律法,偷運尸體有罪,那藏匿尸體呢,可有規戒?唯一紕漏,運送尸體應在晨間,避開人群,違者需罰銀五兩,而我等破壞的這架棺木,已遠超此數,林將軍可另有高見?”
林將領咬磨著牙槽,終歸沒說出什么,最終“嗬”了一聲,憤恨調頭而去。
“民女,謝大人恩典!”半晌,見無人再回,蘇昭小心翼翼直起身。
剛剛還層層環繞的隊伍已頃刻撤散。
還有最末十來個準備出城的人,一邊圍看熱鬧,一邊等候盤查。
林將領和大理寺都已撤場,圍追逃犯的任務顯然也告吹,守城衛都不再嚴陣以待。
之前那幾個破馬張飛的村婦,大約是終于抓齊了雞,頭巾上都插著雞毛,擠回了隊伍中。
蘇昭垂下眼簾。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了解沈硯。
察覺有異之事,他絕不會輕易放手。
而他雖直奔牙行,卻并未大肆搜捕,亦對搜捕之人含糊其辭。
說明他們行事并不宜大張旗鼓。
因此,她反其道,用十架棺木,攪得沸沸揚揚。
在對她有疑的大理寺等人看來,這就是她欲蓋彌彰的偽裝。
只要拆穿了,便能有所收獲。
可惜,藏運尸體的委托是真的,路引與殯引也是早就請了的。
只是原本預定的時間是清明,如今不過是提前幾日。
沈硯錯了,她賭的,從來不是能趁亂躲過守城衛的盤查。
而是常人很難拆穿謊言下的另一個謊言。
她揮了揮手,腳夫們重新挑起擔。
一隊棺木搖曳著向夜色行去。
身后,那幾個村婦仍在與守城衛纏斗,喋喋不休爭執著究竟誰先被查驗。
眼見關城門的號令已發,村婦們登時急了,搶著將筐往守城衛臉前送。
家畜氣味熏人,守城衛連連皺眉,身后的同伴已在催促他一同拉閘。
他受不住地揮手,“快走快走,就你們這幾只爛雞,剛剛把老子的頭都踩了,老子還沒找你們算賬!”
村婦們利落塞回了雞,一窩蜂往外跑。
其中一個,一直沒有出聲,安靜地等在圈外。
她的筐簍似比他人都大了一圈,她的人也是,大了一圈。
想來是因為身型壯實,最能挑重。
此刻聽到了放行的號令,也重新背上筐簍,跟著一并向外。
“夏臨?!笔a蔽處,沈硯靜靜喚聲。
年輕的侍衛抱拳,旋即追了去。
他習的是追蹤的身法,不出幾步功夫,人便仿佛消融在了周遭環境中。
沈硯斂袖,抬頭望向深邃天幕,星羅棋布,如近日來的境遇般錯綜繁復。
三天前,季應奇問斬。
這個案件從始至終都透露著離奇與古怪。
與坊間里流言相悖的是,沈硯從不是那個極力促成判決之人。
相反,因察覺有異,他曾妄圖將案子壓在手中,仔細勘察,拼湊出那夜的真相。
那一夜事發在淮水樓,這個京都最負盛名的風月之所。
它依水而建,飛檐錯落,流燈環疊,水影花光,交織十里煙羅。
除了雅致的樓亭建造外,其中嬌藏的女子更是各具風貌。
出事時,正是淮水樓每月的花競日。
伶妓們兩兩為組,同臺演繹,可風雅可獵奇,可撫琴頌詩,亦可胸口碎石。
臺下觀者若有追捧之人,買花指名奉上。
這花百兩一朵,花多為勝,循環角逐。
有時競到最烈,客人一擲千金,成百朵花傾倒臺上。
重瓣紛飛中,女子舞旋不暇,將天地都攪成繽紛顏色。
最終決出的勝者為花首。
奉花最多的那位,將成為花首的入幕之賓。
而這一夜,從不登臺競擂的清倌撫瑤,忽然懸了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