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瑤死了。
一席白單暫且蒙在她的頭面上。
淮水樓的媽媽是個年過有三的婦人,也曾名冠京華,如今年歲攀漲,姿容不減,只是多了些市儈。
此時跪在地上哭得花枝亂顫,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捧撫瑤摘得花首的季應奇被當眾駁面,氣惱之下,竟沖到臺中一把抓了撫瑤。
撫瑤下意識一掙,竟甩得他踉蹌兩步,飛速換了只手,重新鉗住撫瑤的手腕。
媽媽忙也爬上去,擋在兩人之間。
煙花之地,酒酣胸膽,爭端撕扯不是稀罕事。
只是如今,這一面是權貴之子,慣有狂名在外。
看上的別說是青樓妓子,就是好人家女孩,強搶了也是常有的事兒。
聽聞有剛烈的,一吊麻繩送了命。
奈何人家有個錢袋子老爹,還有個背靠太后的老娘。
尋常人家賣女兒不過幾兩碎銀,只要肯出價,就沒有堵不住的嘴。
可另一面,撫瑤素日便是樓里炙手可熱的頭牌之一。
她是清倌,但比那些陪睡的姑娘還賺錢。
如今奪了花首,花首可挑客,是樓里一貫的規矩。
如果強行遂了季大公子的愿,就等于砸了淮水樓多年豎起的“雅”字招牌,也就與尋常花樓再無分別。
媽媽使了眼色,幾個香風玉暖的姑娘從四面涌來,各個都沒骨頭似的貼在季應奇身上。
媽媽笑說:“大公子別和這不開眼的傻丫頭一般見識了,今日她登臺也是被奴家逼的,本來應是香翠的牌子,誰知道那丫頭貪嘴吃壞了,這才抓撫瑤湊的數,咱們家新來了幾個新鮮的,隨大公子挑。”
梯子搭到腳下,本沒有不下的道理。
偏偏遇上混不吝的季大公子。
被前呼后擁著,依然不松手勁兒。
他露出囂狂笑意,盯著撫瑤,“想要本大爺撒手,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一字一頓,“叫沈硯來,跪下給大爺我磕個頭。”
媽媽講到這兒,有些瑟縮抬眼瞄了下沈硯。
他神色不變,像一潭綠水,水綠則深,無波如淵。
沈硯和撫瑤的綺麗之事,在淮水樓也不是秘密。
如果是五年間被輕用的沈硯倒還好說。
偏偏最近他被調返京都,連升三級,重回大理寺做了少卿。
如今的寺卿年歲已高,還傳出在朝堂不慎睡著的笑料。
誰也不好妄斷,陛下此番舉措,是否為沈硯接任鋪墊。
他背后,還有如雷貫耳的沈家。
以上這些其實這都還不足以令媽媽生畏。
真正令她生畏的,是關于他五年前的過往。
沈硯身后的侍衛忽然斥聲:“發什么愣!繼續說!”
于是媽媽咽了咽嗓,不敢怠慢。
季應奇的舉動,顯然不是沖淮水樓,而是沖沈硯。
她旋即想起,去年有一次,幾近酩酊的季應奇在樓里與撫瑤偶遇,便強要指陪。
恰逢沈硯來,鬧了一番不快,終是季應奇落了下風。
往后季應奇來也曾指名撫瑤,堆金砌銀的贈,不見回應,也不惱。
媽媽都要忘了這茬,不想他竟一直伺機而為。
今日抓住了撫瑤懸牌的機遇,一血前恥。
可淮水樓終歸是誘因。
他大庭廣眾辱沒朝廷命官之名。
追究起來,淮水樓也是難辭其咎。
一樁風月官司,竟要開罪兩尊大神。
媽媽眼前一抹黑。
卻在這時,有位好事兒的客人站出。
“撫瑤姑娘,這季大公子,論模樣家事,京城里都是數一數二的,你掛了牌子,卻百般推拒,可是因為大公子不是你要等的那個捧你的人?”
“說話的是誰?”一直沉默的沈硯忽然開口。
“奴家也不認識,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頭。”
可怪就怪在,本一直退避的撫瑤,聽了這句話,竟定在了原地。
就好像被困在蛛絲里的蝴蝶,忽然就放棄了振翅。
她靜靜望向季應奇,“公子,是撫瑤莽撞,今夜全憑公子差遣。”
所有人都怔住,以為劍拔弩張的態勢,竟被四兩拔了千金。
大家只道是撫瑤之心被負,卻依舊不忍情郎受辱。
都不住嘆息一聲。
唯有媽媽松了口氣,只覺腳軟,暗叫一句:“祖宗誒!”
旋即又高揚了嗓門:“這些個不開眼的,都趕緊滾過來,服侍季大公子去撫瑤的房!”
季應奇冷哼一聲,用力扯著撫瑤,她不得不緊走了幾步。
“早這么聽話不就沒事兒了,今晚大爺我好好疼疼你,回頭你一樣樣的,都學給沈硯聽。”
前情鬧得如此不快,雖然撫瑤松了口,可媽媽也不敢松懈。
安插了仆從暗中盯著,鬧出多大動靜不怕,鬧出人命可就麻煩了。
可偏偏,就出了人命。
屋里本是摔摔打打,也是情理之中,可聽著聽著,竟沒了動靜。
是那種,一絲聲音都沒了的靜。
仆從不敢怠慢,忙去找媽媽。
媽媽在門前踱了兩步,一時也有些心慌。
按理說,行房之事,小鬧怡情,入情歡鬧,都是要有動靜的。
現在的靜,不是好靜。
她心一橫,敲了門,“季大公子可要奴家再安排兩個姑娘一起樂樂?”
按他習性,被如此叨擾,定要罵一聲滾。
可是依然是一片安靜。
媽媽和仆從對望一眼,當下推門,“季大公子?”
房中漆黑一片,仆從端了盞燈,往床邊一照。
兩個人的驚叫登時滅在了嗓子里。
只見季應奇正撲俯在床榻,整個人呼吸勻稱起伏,沉穩入眠。
他身下,正壓著的撫瑤,衣衫凌亂,雙目圓瞪。
季應奇的手正掐在撫瑤脖頸,勒出觸目青紫。
媽媽大著膽子探指,撫瑤已了無生氣。
“奴家句句如實,膽敢欺瞞半句,不得好死,本牽涉這些個貴人,奴家不該妄言,可撫瑤那丫頭,自進了樓里就跟著奴家,性子是冷些,卻是個知冷熱的,奴家、奴家……”話音帶了顫,想來也是有幾分真心。
“剛剛引起混亂的叫聲,出自何人?”沈硯問。
那一聲“殺人了”,尖利稚氣,可媽媽的話語中顯然未出現這人的蹤跡。
媽媽愣了下,隨后恍然,“那是樓里一個雜役,平日總愿意粘著撫瑤,剛剛不知怎的跟著我們溜了進去,看見那駭人的場面,嚇破了膽,這會還暈著,大人可需奴家帶來?”
“不必了。”沈硯對夏臨道:“尸體帶去勘驗,疑犯抓回大理寺,剩下樓里的人挨個盤查。”
“是,大人!”
他目光輕輕掃過白布下的身軀,又掃向一旁爛醉癱軟的季應奇。
不著痕跡飛快收回,向外走去。
幾名侍衛連忙按照他吩咐分頭行事。
“撫瑤那丫頭,不是他相好嗎?怎的一點都瞧不出來他有什么異樣?”垂首跪在一旁的仆從從牙縫里擠出聲音。
媽媽壓低嗓音:“你個龜孫兒,莫不是叫今晚的事兒嚇傻了,小小一個妓子算得了什么,不記得了嗎,五年前,他可是連未婚妻林氏的全家都沒放過的人!”
五年前,是他連夜親自帶隊去抄林家,當場宣讀了牽涉全族的判決。
誰成想,僅一夜,林家便遭屠門。
據說連留守的差衛也活口盡無。
沈硯因此被貶遠赴邊陲。
誰料,出了這檔事兒的第二年,他便來淮水樓,遇見了撫瑤。
這個男人,能有什么心。
媽媽望著沈硯背影的目光,不覺蔑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