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端王的狗
“啊——!”殿內霎時響起一片宮女內侍短促的尖叫。
花容失色的女官們拼命向墻角柱后躲閃,撞翻了案幾上的粉盒,胭脂和珠釵玉飾叮當滾落一地。
“是‘大將軍’!”一個老內侍帶著哭腔喊道,“快!護駕!攔住它!”
賀錦瀾站在殿中,原本沉靜的眸子,在看到那條黑犬咆哮著沖進殿門的瞬間,猛地一縮。
是湯圓?!
前世的記憶碎片驟然涌現,她死后化為孤魂,四處飄蕩。
只有這條不知從何處來的大黑狗,能看見她這野鬼,能聽見她絕望的囈語。
它常常悄無聲息地蜷伏在散發著霉味的角落,用它溫熱的身體蹭過她虛無的魂體……
她記得,自己曾偷偷喚它湯圓。
它怎么會在這里?
竟然是太后的“大將軍”?
“大將軍”沖入殿中,狂暴地環顧左右。
原本就一片狼藉的宮人更是縮成了一團。它那泛著冷光的獸瞳極其危險地掃視著,當掠過殿中最靠近太后的位置——那個身著華麗宮裝的陌生少女時,它的目光竟奇異地頓了一瞬。
下一瞬,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前沖,強有力的后腿蹬地,竟直直朝著立在場中的賀錦瀾撲去。
“嗷嗚——!”
巨大的黑影瞬間籠罩了賀錦瀾纖薄的身體,張開的血盆大口,獠牙閃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阿瀾快閃開!”太后驚得從榻上探身欲起,聲音都變了調。
端王剛剛邁入殿門的挺拔身影,也因這突變驟然一頓。
所有宮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看到血濺五步。
被撲擊的賀錦瀾,卻站在原地。
她沒有像旁人預想中那樣尖叫躲閃,甚至沒有后退一步。
前世養成的本能壓倒了一瞬間的驚駭,她抬起了一只手。
沒有驚恐的阻擋,沒有慌亂的推拒。
那只手繞過犬齒邊緣,以一種精準到分毫的角度,輕輕落在了它高高昂起的額頭上。
時間仿佛凝滯。
那條讓宮中無數人聞之色變的“大將軍”,在賀錦瀾掌心落下的瞬間,四肢一軟。
沉重有力的身軀不是撲砸,而是如同被瞬間抽走了筋骨般,轟然滑跪在賀錦瀾腳前的金磚地面上。
琉璃色的獸瞳里,那股瘋狂暴戾的殺伐之氣迅速褪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溫順。
甚至可以說是孺慕和喜悅。
那眼神濕漉漉的,專注地仰視著少女,甚至從喉嚨里發出細微而滿足的呼嚕聲。
賀錦瀾懸著的手,終于落到實處。
撫過黑犬寬闊的額頭,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柔軟卷曲的小簇白毛。
湯圓……真的是你。
她的唇瓣抿得緊緊的,臉色在宮燈下呈現出一種玉石般的冷白,長睫微垂,擋住了眼底所有洶涌的復雜情緒——震驚、恍然、釋然,還有一絲酸楚。
這不可思議的場景,落入了剛剛起身的太后眼中,更落入了將一切盡收眼底的端王眼中。
慈明宮大殿內,死寂無聲。
方才還因驚怖而尖叫躲閃的宮女內侍,此刻全都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太后渾濁的老眼瞇了瞇,看著匍匐在賀錦瀾腳下,乖順如大貓般的黑狗,又抬眼望向神情平靜的賀錦瀾。
而站在門口的端王祁墨塵——
一身玄色金繡親王朝服,更襯得他身姿挺拔如孤峰勁竹。
眉峰如劍,五官深刻,帶著屬于青年親王的鋒利和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他看著賀錦瀾,看著自己養的愛犬,薄唇微不可察地抿緊了一下,眸底掠過一絲深沉的暗色。
“傲天!”
隨著一聲呵斥,暖閣門口的光線驟然一暗。
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緩步踏入,擋住了門外庭院的光。
來人穿著一身極其張揚華貴的云錦緙絲紫金蟒袍,袍角用極細的金線密繡著繁復的蟒紋,在光線中流轉著隱隱浮動的暗芒。
他面容極其英俊,劍眉斜飛入鬢,下頜線清晰冷硬。然而,這份堪稱完美的皮相之上,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翳和狠戾。
尤其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眸色沉黑,像淬了千年寒冰,隨意掃過來,便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與審視。
祁墨塵,當朝端親王。
他方才那聲呵斥,并非是對闖入殿內的黑犬發出,更像是某種命令的確認。
此刻,他目光如刀鋒般,直直剮在賀錦瀾的臉上,以及那只正親昵蹭在她腿邊的黑犬身上。
“傲天!”祁墨塵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數倍。
剛才還興奮歡愉的黑犬猛地一僵,身軀竟控制不住地劇烈一顫,豎起的大尾巴也瞬間夾緊。
它那雙琥珀獸瞳里的親近和愉悅頃刻間被巨大的畏懼取代,竟不敢再看向賀錦瀾一眼,“哧溜”一聲便竄回祁墨塵腳邊,全然不復片刻前的雄壯模樣。
祁墨塵根本沒低頭看他的狗一眼。
他那雙比寒潭更深的眼眸,始終釘在賀錦瀾那張雖帶驚色卻依舊算得上鎮定的臉上。
接著,祁墨塵薄唇微啟:
“你是何人?”
“用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臟東西?”
他往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壓迫感隨著他的靠近撲面而來。
微微歪了歪頭,目光像毒蛇的信子,纏繞著賀錦瀾周身,尤其在她袖口、衣襟處流連。
“還是身上揣著什么能誘犬的邪物香料?”
暖閣內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侍立在旁的宮女太監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紛紛垂首屏息。
太后見狀,眉頭也微微蹙起。
賀錦瀾在祁墨塵那幾乎要將人凍僵的目光逼視下,沒有絲毫慌亂。
她立刻斂衽垂首,福下身去,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
“民女賀錦瀾,見過端王殿下。”聲音清越沉穩,不見絲毫抖顫。
然而,頭頂卻沒有傳來任何讓她起身的指令。
“好了,墨塵。”上首的太后無奈地嘆了口氣,打破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不得無禮。這位賀姑娘,便是當年舍命救下哀家的恩人。”
太后的聲音溫煦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還不讓錦瀾起來?”
祁墨塵那雙冰封般的鳳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訝異。
救駕?眼前這弱女子?
審視的目光在賀錦瀾低垂的頭頂又停留了兩息,才緩緩開口,聲音里的冰渣并未融化多少:
“免禮。”
很簡短的兩個字,像命令,聽不出半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