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第一天的清晨，許沐晴的鬧鐘在五點三十分準時響起。
窗外還籠罩在濃重的夜色中，她躡手躡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間熟睡的母親。鏡子里，她的異色瞳在臺燈下呈現出更為明顯的差異——左眼像是融化的琥珀，右眼則像深潭里的黑曜石。自從屋頂那晚后，她的左眼不再無故流淚，卻在每次想起周煜時微微發熱。
手機屏幕亮起，是周煜的短信：「已到你家樓下。戴好圍巾，今天零下五度。」
許沐晴將那條雪松色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周煜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圍巾上還殘留著他身上的氣息，讓她想起那個流星雨下的吻。
樓下，周煜靠在一輛共享單車旁，黑色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左眉的疤痕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看見許沐晴時，他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劃出一道歡快的弧線：“早，教堂彩窗。“
“我們去哪？“許沐晴將凍得通紅的手塞進他的衣兜，觸到一個硬物。
周煜神秘地笑笑，掏出一把鑰匙：“打工。“
鑰匙打開的是市中心一家名為“北極星“的小書店。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溫馨雅致，落地窗前甚至擺著一架老式鋼琴。
“朋友家的店，寒假缺人手。“周煜脫下外套，露出里面的深藍色毛衣，“我負責整理書籍，你可以在收銀臺畫畫。“
許沐晴注意到他說“朋友“時嘴角的緊繃。這家書店的裝潢明顯價值不菲，而能隨手借出鑰匙的“朋友“絕非普通人。但她選擇不問，只是踮腳吻了吻他左眉上的疤痕：“工資怎么算？“
“包午餐，日結一百。“周煜從背后環住她，下巴擱在她發頂，“還有這個——“
鋼琴聲突然在耳邊響起。周煜不知何時坐到琴凳上，單手彈奏著《致異色瞳》的片段。晨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身上，將睫毛投下的陰影染成金色。許沐晴突然很想哭——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周煜在陽光下彈琴，沒有陰郁，沒有掩飾，只有純粹的快樂。
“過來。“周煜向她伸出手。
許沐晴站到他身邊，周煜卻一把將她拉到腿上坐著。他的手臂環繞著她，引導她的手指按下幾個簡單的音符：“教你彈我們的歌。“
這個姿勢親密得令人臉紅。許沐晴能感覺到周煜胸膛的溫度透過毛衣傳來，他的呼吸拂過她耳際，帶著薄荷牙膏的清新。當她的手指不小心按錯鍵時，他會用鼻尖輕蹭她的頸側，像是在無聲地鼓勵。
“有人進來了。“許沐晴突然僵住。
周煜頭也不抬：“營業時間九點開始。“
“我是說真的...“許沐晴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摟得更緊。
門鈴清脆地響起。一個穿駝色大衣的中年女性站在門口，目光如刀般掃過兩人親密的姿勢。許沐晴瞬間認出了那雙與周煜如出一轍的眼睛——王明瀾，明德醫療集團的CEO，周煜的母親。
“周煜。“女人的聲音比室外的溫度還低，“解釋一下。“
鋼琴聲戛然而止。周煜的手臂依然環著許沐晴，但肌肉已經繃緊：“如您所見，我在打工。“
王明瀾的目光落在許沐晴臉上，準確地說是她的異色瞳上：“許小姐，能讓我們單獨談談嗎？“
許沐晴剛要起身，周煜卻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
空氣瞬間凝固。王明瀾從愛馬仕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輕飄飄地扔在鋼琴上：“林氏集團的合作意向書。條件是，你畢業后與林嘉怡訂婚。“
許沐晴的胃部一陣絞痛。林嘉怡——正是那條彩信中的女孩。
周煜看都沒看文件一眼：“我拒絕。“
“這不是請求。“王明瀾的聲音依然平靜，“你父親的治療方案需要林氏的專利技術。“
許沐晴感覺到周煜的身體明顯僵住了。他松開她，緩慢地站起身：“我們出去說。“
玻璃門外，母子二人的爭執無聲卻激烈。王明瀾的指尖幾乎戳到周煜眉間的疤痕，而周煜的表情冷得像冰。最后，王明瀾從包里拿出一個藥瓶塞給周煜，轉身離開前，她透過玻璃窗看了許沐晴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待處理的垃圾。
周煜回到店內時，臉色蒼白得可怕。許沐晴伸手想碰他的臉，卻被他輕輕避開：“抱歉，今天不能一起打工了。“
“她逼你吃藥？“許沐晴盯著他手中的藥瓶。
“常規檢查。“周煜勉強笑笑，左眉的疤痕因為這個表情顯得更加明顯，“我得去醫院看父親。晚上聯系你。“
他匆匆離開的背影讓許沐晴想起被逼到絕境的幼獸。鋼琴上那份文件依然攤開著，林嘉怡的照片旁用紅筆圈出了一行字：「聯姻后立即啟動K-7治療方案」。
......
接下來的兩周，許沐晴和周煜的約會地點從書店變成了各大醫院的走廊。周煜每天都要去探望父親，而許沐晴就坐在等候區的長椅上畫畫。她開始嘗試人物肖像——第一張當然是周煜，畫他在病房外疲憊地揉太陽穴的樣子。
“今天好點了嗎？“許沐晴遞給他一杯熱可可。
周煜搖搖頭，將臉埋在她肩頭：“他把我認成我爺爺了。“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許沐晴從未聽過的脆弱。
許沐晴輕輕撫摸他的后頸，觸到一片冰涼的皮膚。周煜最近瘦了很多，腕骨凸出得嚇人。她注意到他每天按時吃那種白色藥片，然后會在衛生間待很久，出來時眼睛發紅。
除夕前一天，許沐晴在便利店值完夜班，發現周煜站在店外的雪地里等她。他手里拿著兩張滑冰場的門票，鼻尖凍得通紅：“明天關店，我們去滑冰吧？“
“你父親...“
“護工在。“周煜牽起她的手，“我需要...喘口氣。“
除夕早晨的滑冰場幾乎空無一人。許沐晴戰戰兢兢地站在冰面上，死死抓著圍欄不放。周煜卻滑得優雅自如，像一只天生的北極狐。
“放松。“他倒滑著向她伸出手，“看著我，別怕。“
許沐晴盯著他左眉上的疤痕，那是她在這世上最熟悉的坐標。當她終于鼓起勇氣邁出第一步時，周煜突然加速后退，嚇得她尖叫一聲向前撲去——
兩人一起摔在冰面上。周煜在最后一刻轉身墊在她身下，現在正仰面躺著大笑，白氣從唇間不斷溢出。許沐晴趴在他胸口，能聽見他心跳的節奏，快而有力。
“你故意的！“她捶他的肩膀。
周煜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冰涼的鼻尖蹭過她的臉頰：“嗯，故意的。“他的吻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想看你生氣的樣子。“
許沐晴的左眼又開始發熱。在零下十度的冰面上，周煜的唇卻是滾燙的。當他深入這個吻時，許沐晴恍惚聽見相機快門的聲音。
“有人...“她含糊地提醒。
周煜不情愿地抬頭，看向場邊。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迅速收起手機，消失在出口處。
“記者？“許沐晴不安地問。
“我母親的眼線。“周煜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他扶許沐晴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冰屑，“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搭地鐵來到城郊的一棟老式公寓樓。周煜掏出鑰匙打開頂層的一扇門：“我父親以前的琴室。“
房間不大，但視野極佳。一架三角鋼琴占據中央位置，周圍散落著樂譜和書籍。墻上掛滿了照片——周煜的父親周昀在各大音樂廳演出的瞬間，年輕時的王明瀾站在他身旁，笑容明亮得刺眼。
“他們曾經很相愛。“周煜輕聲道，手指撫過一張褪色的婚紗照，“直到父親開始出現幻覺。“
許沐晴從背后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周煜轉過身，將一個絨布盒子塞進她手里：“新年禮物。“
盒子里是一對耳釘，做成小小的星星形狀，分別鑲嵌著藍寶石和琥珀石——與她胸針上的寶石相配。
“我幫你戴上。“周煜的手指溫暖而穩定，輕輕穿過她的耳垂。當他的唇隨后貼上那處敏感的皮膚時，許沐晴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周煜...“她輕聲喚他。
“嗯？“
“我們...“許沐晴鼓起勇氣，“會發生關系嗎？“
周煜的動作頓住了。他后退一步，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想嗎？“
“我想和你...更近。“許沐晴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如果你不想...“
“我想得快瘋了。“周煜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但不是現在。不是在我連未來都保證不了的時候。“
許沐晴這才注意到鋼琴上攤開的樂譜旁放著一疊文件——大學申請材料。周煜沒有申請他母親指定的海外商學院，而是填報了本市的醫學院。
“你要學醫？“
“精神病學。“周煜的眼神堅定，“我想治好父親，也想...理解自己。“
許沐晴突然明白了那些白色藥片的含義。她想起周煜偶爾不自然的顫抖，想起他手腕上的醫用腕帶，想起那些突然的情緒波動。某種可怕的猜想在她心底成形：“你...也會生病嗎？“
周煜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夕陽將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我父親發病是在二十五歲。醫學上這叫'晚發性精神分裂癥'，遺傳概率...“他頓了頓，“很高。“
許沐晴的心跳停滯了一瞬。她沖過去從背后抱住周煜，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我不在乎。“
“我在乎。“周煜轉過身，捧起她的臉，“如果我變成那樣...我不想傷害你。“
“你不會。“許沐晴固執地說，左眼流下一滴滾燙的淚，“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周煜的吻落在她濕潤的眼瞼上，輕柔得像羽毛：“除夕快樂，我的教堂彩窗。“
窗外，第一朵煙花在暮色中綻放，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鋼琴上，交織成一體。
......
除夕夜的分別格外艱難。周煜將許沐晴送到家門口，兩人在樓道里吻得難舍難分。當許沐晴的母親開門查看動靜時，周煜已經消失在樓梯轉角，只留下一縷雪松的氣息。
“那是周煜？“母親的表情復雜難辨。
許沐晴點點頭，摸著耳垂上的星星耳釘：“我們在一起了。“
母親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王明瀾今天來醫院了。“
許沐晴的身體瞬間繃緊：“她找你干什么？“
“詢問我的病情。“母親苦笑一聲，“和你的'未來規劃'。“
許沐晴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放著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張海外藝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和全額獎學金申請表，落款日期是三個月前。
“她早就...“許沐晴的聲音發抖。
“晴晴。“母親罕見地嚴肅起來，“周家的情況很復雜。那個男孩...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許沐晴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給周煜發了十幾條短信都沒有回復。午夜十二點，當全城的煙花同時綻放時，她的手機終于亮起。不是回復，而是一張照片——周煜站在某個豪華宴會廳，身旁是穿著禮服的林嘉怡。配文只有冰冷的三個字：「聽話點」。
許沐晴的異色瞳在黑暗中擴大又收縮。她撥通周煜的電話，卻被直接轉入語音信箱。就在她準備扔手機時，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跳出來：
「明早八點，老地方見。帶換洗衣物。——K」
許沐晴將臉埋進雪松味的圍巾里，無聲地哭了。她知道“K“是周煜在極端情況下的代號，而“老地方“是那個廢棄的天文臺。某種本能告訴她，風暴即將來臨。
正月初一的清晨，許沐晴悄悄溜出家門，背包里裝著簡單的換洗衣物和那本記錄周煜的素描本。天文臺的消防梯上結了一層薄冰，她爬得異常艱難。推開頂樓鐵門時，周煜已經在那里了。
他背對著門口，肩膀的線條繃得極緊。聽到聲音，他緩緩轉身——許沐晴倒吸一口冷氣。周煜的左眼下方有一片淤青，嘴角結著血痂，而那道眉間的疤痕紅腫得可怕，像是被什么東西重新撕裂過。
“母親發現了醫學院的申請。“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這是她的回答。“
許沐晴沖過去抱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我決定搬出來住。“
“什么？“
“父親的老公寓。“周煜指向角落里的行李箱，“她凍結了我所有賬戶，但信托基金她動不了。“
許沐晴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名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廉價的電子表。
“我需要時間。“周煜握住她的手，“時間證明我不會變成父親那樣，時間攢夠醫學院的學費，時間...“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讓你不受傷害。“
許沐晴從包里掏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頁。那是她昨晚畫的，想象中的未來——周煜穿著白大褂，她拿著畫筆，兩人中間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小女孩，左眼琥珀，右眼深棕。
“我等你。“她輕聲說，“不管多久。“
周煜的吻落在她發頂，帶著決絕的溫柔。遠處，新年的第一輪紅日躍出地平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通往未知遠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