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階寒氣穿透薄薄的鞋底(一雙不知哪個雜役丟棄的、沾滿油污的舊布鞋,此刻套在她腳上),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刺入腳心。刑風(fēng)堂那扇巨大的烏沉木門緊閉在她身后,如同一座無法逾越的黑色山巒,將所有的光明和壓迫隔絕在內(nèi),只留下門外甬道永無止境的昏暗與血腥氣息的余韻。
謝灼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身體像一具失去牽線的木偶,唯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猛烈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響,幾乎要沖破喉嚨。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頸側(cè)那道已然結(jié)痂卻依舊隱隱作痛的傷痕,提醒著她方才直面生死閻羅的恐懼。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混著灰塵,在臉頰上留下冰涼的軌跡。她死死地盯著腳下那份薄薄的卷宗,蕭執(zhí)如同丟棄垃圾般甩在她面前的唯一“憑證”。
三日。證明不了……腳下那團(tuán)無聲的“肉塊”和王錄事慘白的臉如同鬼魅般在腦海中閃現(xiàn)。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呼嘯著要將她徹底淹沒!一個無權(quán)無勢、烙印刺目的罪奴,赤手空拳,如何撬開一樁被精心掩埋多年的血案鐵幕?這卷宗里能有什么?一張廢紙?一個更深的陷阱?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尖銳的刺痛如同火星,瞬間燎痛了她混沌的意識!不能倒!倒在這里,就真的粉身碎骨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污濁的空氣帶著血腥和鐵銹味灌入肺腑,嗆得她咳嗽起來,卻也強(qiáng)行壓下了翻涌的恐懼!她用沾著血污和灰塵的鞋尖,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將那份躺在地上的薄薄卷宗撥弄到近前,然后,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緩緩彎下僵硬的腰。
指尖觸碰到微涼的紙面,帶著石板沾染的塵土。她將那幾頁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張拾起,緊緊攥在手心。紙頁邊緣染上了她掌心滲出的溫?zé)嵫E,暈開幾朵不規(guī)則的暗花。
沒有時間猶豫。她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離開刑風(fēng)堂那令人窒息的門前區(qū)域,退回到甬道一側(cè)冰冷的石壁陰影里。背靠著堅硬冰冷的石頭,她才感覺一絲虛弱的支撐。她顫抖著,幾乎是撕扯般地翻開那幾頁紙。
光線昏暗,壁燈的光暈只能勉強(qiáng)照亮字跡。紙張不多,只有寥寥三四頁。墨色尚新,顯然是近期才收集謄錄的情報。記錄極其簡潔,冰冷得如同刀刻:
周家現(xiàn)狀:周文禮:現(xiàn)任家主。永昌十六年襲業(yè)。性奢靡,嗜賭。周家產(chǎn)業(yè)(綢緞、田莊)敗落近半。多與洛都紈绔子弟及商行東家往來,尤與“通源錢莊”少東家馬三魁過從甚密。名下新增產(chǎn)業(yè):城南“醉胭脂”賭坊三成干股(疑為抵押借貸所得)。周宅:仍居洛都東城舊宅。仆從遣散大半。
相關(guān)人:錢栓:周家老仆。周茂財死后未離府。現(xiàn)為周宅門房兼雜役。年逾六旬,孤寡,嗜酒,膽小。
翠娘:周文禮妾室。原為“春意樓”妓子,永昌十七年贖身入周府。性潑辣善妒,與正妻王氏不睦。周文禮近寵。疑掌握周文禮部分私密賬目。
王氏:周文禮正妻。米商王守業(yè)之女。性懦弱,常年禮佛,不問家事。居于西偏院。
情報到此戛然而止。沒有分析,沒有推斷,只有冰冷的事實羅列。
錢栓!周家老仆!那個證詞被篡改的關(guān)鍵人物!他還活著!就在周家!翠娘!周文禮寵妾!可能握有私密賬目!王氏!正妻,禮佛不問事……
狂喜如同閃電,瞬間撕開了絕望的陰霾!雖然只有名字和寥寥數(shù)語的性格描述,但這無疑是指明了方向!蕭執(zhí)……他并非完全斷絕她的生路!他給了她最需要的名字!
這冰冷的名單,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她三日搏命的起點!
“呼……”
謝灼長長地、壓抑地呼出一口濁氣,冰冷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如同淬火鋼刃般的銳芒!她沒有片刻停留,攥緊了這份染血的名單,轉(zhuǎn)身,再次踏入甬道那幽深冰冷的黑暗中。腳步不再虛浮,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切!
?
甲字庫深處,幾乎被遺忘的角落。
謝灼蜷縮在一排高大烏木架形成的狹窄夾角里,借著從高處氣窗透下的、極其微弱的天光,全神貫注地翻閱著剛剛從堆積如山的卷宗底部翻找出的一份泛黃發(fā)脆的筆錄副本。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蟲蛀的孔洞,一行行模糊的墨跡在她眼中飛速掠過。
是關(guān)于周茂財暴斃案負(fù)責(zé)仵作的身份記錄和簡略背景。她要確認(rèn)當(dāng)年驗尸之人的身份背景,是否存在被收買的可能。同時,她的大腦如同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栝,反復(fù)咀嚼著那份冰冷名單上的每一個字眼。
錢栓……孤寡……嗜酒……膽小……膽小!這個詞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
一個計劃,如同毒蛇纏繞上冰冷的巖石,在她心底緩慢而清晰地成型,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厲。她需要一個機(jī)會!一個能靠近審訊核心的機(jī)會!一個能讓她的琴……發(fā)出聲音的機(jī)會!
她猛地合上手中脆弱的紙張,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啪”響。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層層疊疊的卷宗架,望向庫房那扇半開的、通往刑風(fēng)堂方向的烏木大門。必須去找他!立刻!
?
刑風(fēng)堂側(cè)翼,一條更加僻靜、守衛(wèi)卻絲毫不見松懈的回廊盡頭。
謝灼靜靜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蓋下的寒意早已麻木,背脊卻挺得筆直。她已經(jīng)在此跪候了將近半個時辰。身前不遠(yuǎn)處,便是那道通往刑風(fēng)堂內(nèi)重地的、厚重的玄鐵側(cè)門。兩名覆甲守衛(wèi)如同冰冷的鐵塔,矗立在門兩側(cè),覆面頭盔下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將她死死釘在原地。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她能隱約聽到厚重的側(cè)門后面,似乎傳來極細(xì)微的、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聲響,以及一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靜謐。
終于!
“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機(jī)括響動。厚重的玄鐵側(cè)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名穿著黑色勁裝、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他并非覆甲守衛(wèi),衣襟上繡著一枚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滴血匕首般的暗紋——那是蕭執(zhí)直屬暗衛(wèi)的標(biāo)識。他叫陸離。
陸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跪在地上的謝灼,在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那份染血名單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毫無波瀾地移開,聲音低沉而簡潔:“何事稟報大人?”語氣公事公辦,不帶絲毫情緒。
謝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干澀與翻涌的心緒,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罪奴謝灼,有要事求見蕭大人!事關(guān)周茂財案審訊!”她刻意加重了“審訊”二字,并將手中那份皺巴巴的名單微微舉起,讓上面的暗紅血跡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刺目。
陸離面無表情,如同沒有聽到。他甚至沒有轉(zhuǎn)身請示,只是對著門內(nèi)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片刻的死寂后,陸離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聲音依舊冰冷:“進(jìn)。只許你一人。”
謝灼的心臟猛地一縮!巨大的壓力再次襲來!她撐著冰冷的地面,艱難地站起身,膝蓋因為長時間的跪地和寒冷而僵硬刺痛。她踉蹌一步,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低著頭,從那道狹窄的縫隙中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
門內(nèi),并非刑風(fēng)堂正堂那令人膽寒的血腥空間。而是一條更加狹窄、光線異常昏暗的通道。通道兩側(cè)是冰冷的石壁,壁上每隔一段距離便嵌著一個極其微小的、鑲嵌著特殊透明晶片的窺孔(類似單向琉璃),以及一個銅質(zhì)的、末端呈喇叭口的傳音銅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壓抑的氣息,混雜著石壁特有的陰冷濕氣和一種……極其微弱的、如同隔了幾層厚布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呵斥與嗚咽聲!
這里……是審訊室的觀察間!
謝灼瞬間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她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頭頂!
通道深處,一個玄色的身影背對著她,負(fù)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仿佛與這片幽暗的空間融為一體。蕭執(zhí)正透過其中一個窺孔,靜靜地凝視著窺孔另一側(cè)的世界。
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那個背影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狹窄的空間。空氣粘稠得幾乎無法呼吸。
謝灼停在距離蕭執(zhí)五步遠(yuǎn)的地方,不敢再靠近。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撞擊胸腔的“咚咚”聲在死寂的通道里回響。她強(qiáng)忍著巨大的恐懼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戰(zhàn)栗,深深低下頭,膝蓋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罪奴謝灼,叩見大人。”
蕭執(zhí)并未回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層透明的晶片,牢牢鎖定在窺孔另一端。只有低沉冰冷的聲音,如同冰屑摩擦,清晰地傳入謝灼耳中:“說。”
只有一個字。簡潔,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謝灼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灌到腳底。她用力掐著自己的掌心,尖銳的疼痛刺激著神經(jīng),強(qiáng)迫思維運(yùn)轉(zhuǎn):“回稟大人!罪奴……罪奴斗膽!觀卷宗及名錄,老仆錢栓,性怯懦膽小,恐遭厲聲喝問,反致心神崩潰,語無倫次,難獲實情!其妾室翠娘,潑辣善妒,或可交鋒,然其心機(jī)頗深,亦需擊其軟肋!”
她的語速極快,聲音因為緊張而略顯急促,卻努力保持著條理清晰:“罪奴……罪奴斗膽請命!若大人允準(zhǔn),罪奴愿……愿以琴音之技,伴于審訊之側(cè)!或可……或可平疑犯之躁,引其心神松動!”她艱難地吐出最關(guān)鍵的要求,“罪奴不敢奢望參與審訊,只求于旁側(cè)靜室,撫琴以……以助大人麾下審訊官之聲威!”
她將頭埋得更低,額頭幾乎抵住冰冷的石板:“罪奴別無他物,唯此琴技,或可……或可一試!望大人……成全!”最后一個字帶著微微的顫音,如同繃緊到極致的琴弦。
通道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隔壁審訊室那透過銅管和石壁隱隱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呵斥聲和壓抑的嗚咽聲,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xù)著。
蕭執(zhí)依舊背對著她,負(fù)手而立。他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時間仿佛凝固了。謝灼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聲。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窒息!
就在她的意志即將被這無聲的壓迫碾碎之際!
蕭執(zhí)那低沉冰冷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如同寒泉滴落深潭:“琴音?”兩個字,聽不出絲毫情緒。“安撫?”尾音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玩味。
他并未回頭,只是對著空氣,極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陸離。”
侍立在不遠(yuǎn)處的陸離立刻躬身:“卑職在。”
“帶她去乙辰號靜室。”蕭執(zhí)的聲音毫無波瀾,“備琴。”
“是!”陸離沉聲應(yīng)命。
他甚至沒有說“準(zhǔn)”或“不準(zhǔn)”。只是簡單地下了命令。仿佛謝灼提出的建議,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謝灼的心臟,卻在聽到“備琴”二字時,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巨大的狂喜伴隨著更深的惶恐瞬間席卷了她!他……他同意了?!
“謝……謝大人!”謝灼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重重叩首!冰冷的石板撞擊額頭,帶來清晰的痛感,卻遠(yuǎn)不及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
陸離無聲地走到她身邊,語氣冰冷:“跟我來。”
謝灼艱難地站起身,跟著陸離,腳步踉蹌地走向通道更深處。在路過蕭執(zhí)身后時,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那玄色的背影。然而,就在她即將轉(zhuǎn)入另一條更狹窄的甬道岔口時,蕭執(zhí)那冰冷的聲音,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清晰地鉆入她的耳中:“記住。”“你的琴。”“只有三日。”
如同冰錐刺入骨髓!警告之意,冰冷徹骨!
謝灼的身體猛地一僵!腳下幾乎踉蹌!她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開,才強(qiáng)撐著沒有倒下。她沒有回頭,只是腳步更加沉重地跟隨著陸離冰冷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陰影里。
?
乙辰號靜室。
這是一間極其狹小的石室,僅能容納一張窄小的矮幾和一張簡陋的蒲團(tuán)。四壁皆是冰冷堅硬的青石,打磨得異常光滑,反射著墻角一盞極其昏暗的油燈發(fā)出的慘淡光芒。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陰冷濕氣,還有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法忽視的、如同鐵銹般的新鮮血腥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這氣味并非來自此室,卻仿佛浸透了每一塊石頭。
靜室唯一的特殊之處,在其正前方的石壁上。那里開鑿著一個拳頭大小、鑲嵌著厚厚透明晶片的窺孔!窺孔下方,連接著一個同樣嵌入石壁的、銅制的喇叭狀傳音口!此刻,透過那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特殊晶片,隔壁審訊室的景象清晰地呈現(xiàn)在謝灼眼前!如同觀看一場無聲的、卻又無比殘酷的默劇!
而靜室內(nèi)的聲音,似乎也能通過某種精巧的傳聲管道,微弱地傳遞到隔壁!
一張半舊的桐木七弦琴,靜靜地擺放在矮幾之上。琴身線條流暢,但木質(zhì)略顯黯淡,顯然是庫房中尋常之物,臨時被取來湊數(shù)。琴弦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繃得筆直。
謝灼跪坐在冰冷的蒲團(tuán)上。膝蓋下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但她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和意志,都如同繃緊的弓弦,死死鎖定了窺孔對面的景象!
隔壁審訊室,燈火通明!
一個身材魁梧、穿著典獄司黑色勁裝、面容冷硬如鐵的審訊官(名喚雷震),正如同鐵塔般矗立在審訊室中央。他身前不遠(yuǎn)處,跪著一個頭發(fā)花白、形容枯槁、穿著破舊灰布褂子的老者,正是周家老仆錢栓!
錢栓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著,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干枯的手指死死摳著地面的縫隙,指節(jié)泛白。布滿皺紋的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恐懼的汗水,糊成一團(tuán)。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瞳孔渙散,嘴唇哆嗦著,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大……大人……饒命……饒命啊……小老兒……小老兒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雷震居高臨下,眼神冷酷如同冰封的刀鋒,聲音如同滾雷,帶著恐怖的穿透力,狠狠砸在錢栓的耳膜上:“不知道?!錢栓!周茂財死的那天晚上!你到底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說!”最后一個“說”字,如同驚雷炸響!
“啊!!!”錢栓被這聲暴喝嚇得魂飛魄散,身體猛地一抽搐,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整個人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語無倫次地哭嚎起來:“沒……沒有……小老兒……小老兒睡得死……什么也沒聽見……沒看見……大人饒命啊……饒命啊……”他的精神顯然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完全無法進(jìn)行有效交流!
時機(jī)!就是現(xiàn)在!
謝灼猛地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濃郁的血腥味涌入肺腑,非但沒有讓她不適,反而如同烈酒般點燃了她眼底決絕的火焰!
她豁然睜開雙眼!雙手如同撫過情人臉龐般,極其穩(wěn)定、卻又帶著千鈞之力的決然,同時落在了冰冷的桐木琴身之上!
左手按弦,沉肩墜肘;右手蓄勢,指尖微弓!
“錚……”一個清越、柔和、如同山澗清泉緩緩流淌的音符,驟然從冰冷的琴弦上跳出,穿透了石壁的阻隔,清晰地蕩漾在乙辰號靜室的空間里!
《清心引》!
琴音舒緩、平和、悠揚(yáng)。每一個音符都如同帶著神奇的魔力,蘊(yùn)含著安撫神魂的力量。如同母親溫柔的搖籃曲,如同春日拂過新葉的暖風(fēng),試圖撫平那驚濤駭浪般的恐懼。
琴音透過石壁精巧的傳聲結(jié)構(gòu),清晰地送入了隔壁那如同煉獄般的審訊室!
奇跡發(fā)生了!
正癱軟在地、如同瀕死般哭嚎顫抖的錢栓,身體劇烈的抽搐明顯緩和了一瞬!他那雙因極致恐懼而渙散的瞳孔,似乎短暫地凝聚了一下!雖然依舊充滿了驚恐,但那歇斯底里的嗚咽聲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溺水者般的抽噎。他下意識地、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聲音隱約傳來的方向,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虛無的稻草。
雷震冷酷的臉上也閃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錯愕!他顯然也聽到了這奇異的琴音。他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射向與靜室相連的那面石壁!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警惕!
陸離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侍立在靜室門口陰影中,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他冰冷的視線同樣穿透昏暗的光線,牢牢鎖定在謝灼撫琴的側(cè)影上,眼神銳利如刀!
謝灼恍若未覺!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與琴弦的共振之中,目光透過那塊冰冷的晶片,死死鎖定了錢栓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變化!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輕盈地跳躍、滑動。《清心引》的旋律如同涓涓細(xì)流,持續(xù)不斷地流淌著,試圖穩(wěn)定錢栓那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心神。她看到錢栓身體的顫抖幅度在減小,看到他渙散的眼神開始有了微弱的焦點,看到他喉嚨里那令人窒息的嗚咽聲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就是現(xiàn)在!琴音必須變!
謝灼眼中寒光驟然爆射!按弦的左手猛地發(fā)力!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堅韌的絲弦之中!右手五指箕張,帶著一股凌厲的狠絕,狠狠拂過琴弦!
“錚……鏘……!!!”
琴音陡轉(zhuǎn)!如同晴空霹靂,撕裂了潺潺流水!如同夜梟在荒墳枯樹上發(fā)出凄厲的啼哭!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幽冥地府發(fā)出不甘的尖嘯!
《夜鸮啼》!
尖銳!急促!詭異!充滿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個音符都帶著鉤子,狠狠地撕扯著聽者的神經(jīng)!琴音在狹窄的石室里瘋狂碰撞、回響,如同無形的魔爪,瞬間攫住了隔壁審訊室內(nèi)脆弱的精神!
“呃啊!!”錢栓仿佛被無形的利爪狠狠抓撓了心臟!剛剛因為《清心引》而勉強(qiáng)凝聚的一絲神志,瞬間被這恐怖的琴音徹底撕裂!他猛地捂住耳朵,身體如同被電擊般劇烈地彈跳了一下,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嚎!臉上剛剛平復(fù)些許的恐懼瞬間扭曲到極致!瞳孔再次渙散,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嘴巴無意識地張開,涎水混合著鼻涕失控地流淌下來!
“老爺……老爺……”他失神地喃喃著,身體篩糠般抖如風(fēng)中落葉,眼神空洞地望向虛空某處,仿佛那里正站著索命的厲鬼!“別……別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雷震臉色驟變!他雖然也被這突兀恐怖的琴音攪得心神一凜,但身為經(jīng)驗豐富的審訊官,他瞬間捕捉到了錢栓精神防線崩潰的契機(jī)!他如同一頭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籠罩住癱軟在地的錢栓!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致命的穿透力,狠狠扎向錢栓靈魂最深處的恐懼:“不是你?!那夜你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說!!!”“是不是周文禮?!!”
“周文禮”三個字,如同最后的喪鐘!
在雷震那如同實質(zhì)的死亡壓力與隔壁那如同跗骨之蛆、不斷撕扯啃噬神魂的恐怖琴音雙重夾擊下,錢栓那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精神之弦,徹底崩斷了!
“啊!!!”他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如同被剝皮抽筋的蝦米!渾濁的眼淚和鼻涕糊滿了整張臉!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說!我說!是少爺……是少爺送的參湯!!!”
參湯!!!這兩個字如同黑暗中炸響的驚雷!瞬間劈開了籠罩多年的迷霧!
隔壁靜室!謝灼的指尖猛地壓在劇烈震顫的琴弦上!
“嗡!”一聲沉悶的余音戛然而止!
她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成功了!參湯!毒藥必定下在參湯里!她強(qiáng)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吶喊,指甲因為用力過度深深掐進(jìn)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劇痛讓她保持著最后的清醒!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窺孔對面!
雷震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錢栓破爛的衣領(lǐng),將他如同小雞般從地上提了起來!冰冷的眼神死死盯住錢栓那雙徹底崩潰的眼睛,聲音如同地獄刮起的寒風(fēng):“參湯?!說清楚!什么參湯?!誰送的?!送進(jìn)了誰的嘴?!說!!”
錢栓涕淚橫流,身體懸空,如同一條離水的魚徒勞地掙扎著,眼神渙散而絕望:“是……是老爺……老爺睡下前……少爺……少爺端來的……說是……說是孝敬老爺安神的……我……我就在外間……聽見……聽見里面有動靜……像……像凳子倒了……還有……還有老爺……老爺好像……好像在抽搐……很痛苦……”記憶的碎片在巨大的刺激下被強(qiáng)行喚醒,他語無倫次,卻吐露著駭人的畫面!
時機(jī)!謝灼眼中寒芒再閃!壓弦的指尖陡然放松!
“錚……”琴音再起!不再是《夜鸮啼》的凄厲,亦非《清心引》的平和,而轉(zhuǎn)為一種低沉、壓抑、如同幽咽泉流般的調(diào)子。曲調(diào)并不激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引導(dǎo)力,如同黑暗中的引路微光,試圖將錢栓混亂崩潰的意識,牽引向記憶深處那個最恐懼、最清晰的片段!
引導(dǎo)!讓他看清!讓他說出來!
琴音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錢栓渙散的魂魄。雷震立刻感受到了這琴音的變化!他雖然無法理解其奧妙,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錢栓那混亂的囈語正在被這琴音強(qiáng)行梳理、聚焦!
“痛苦?!”雷震的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琴音營造的引導(dǎo)氛圍之上!“怎么個痛苦法?!他有沒有掙扎?!你有沒有進(jìn)去看?!說!!”
在低沉壓抑的琴音引導(dǎo)下,在雷震那如同實質(zhì)殺氣的逼迫下,錢栓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某個被他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恐怖畫面,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猛地沖垮了他最后的神志!“抽……抽搐……老爺……老爺捂著胸口……眼睛……眼睛睜得老大……像……像要凸出來!他……他抓著帳子……指……指頭都摳出血了!嘴……嘴里……嘔……嘔出白沫……還……還有血……”錢栓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身體瘋狂地顫抖,“我……我嚇傻了……不敢進(jìn)去……后來……后來就沒聲兒了……”
他猛地停頓了一下,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渾濁的眼睛因為巨大的恐懼和某種無法言說的秘密而瞪得滾圓!眼底深處,一個更可怕的畫面似乎即將脫口而出!“還有……還有……少爺他……他……”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審訊室厚重的鐵門猛地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一個穿著典獄司吏員灰袍、面帶急色的身影闖了進(jìn)來!(顯然是蕭執(zhí)安排的打斷)“雷大人!急報!周……周文禮那邊……”來人急促地說道。審訊的節(jié)奏瞬間被打斷!
錢栓如同驚弓之鳥,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和聲音嚇得渾身猛地一哆嗦!剛剛凝聚起來、即將吐露關(guān)鍵證詞的最后一絲勇氣如同氣泡般瞬間破滅!后面的話被死死噎在了喉嚨里!他驚恐地看著闖入者,又看看雷震,眼神重新被巨大的恐懼填滿,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嗚咽,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功虧一簣!謝灼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狠狠刺入掌心,鮮血瞬間涌出!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惋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知道周文禮在參湯里做了什么!還有那可能的幫手……
隔壁審訊室,雷震的臉色陰沉得幾乎滴下水來!他冰冷地掃了一眼闖入的吏員,又看了一眼癱軟如泥、徹底失去價值的錢栓,眼中滿是怒火和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乙辰號靜室。琴音早已停歇。
謝灼如同虛脫般,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傾,雙手無力地?fù)卧诒涞耐┠厩偕砩稀n~角布滿了細(xì)密的冷汗,幾縷濡濕的碎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感,仿佛剛從一場生死搏殺中幸存下來。指尖因為過度用力按壓琴弦和摳挖掌心傷口而劇痛麻木,掌心一片黏膩濕熱,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琴弦和琴身的邊緣,留下幾道暗紅的痕跡。
她緩緩抬起頭,透過那冰冷的晶片窺孔,最后看了一眼隔壁審訊室,雷震正揮手示意守衛(wèi)將徹底崩潰、如同死狗般被拖走的錢栓架出去;那名闖入的吏員垂首站在一旁。
結(jié)束了。參湯是突破口,但毒藥的來歷、周文禮如何下手的關(guān)鍵細(xì)節(jié)……卻隨著錢栓的崩潰和那恰到好處的“打斷”而中斷了。
一絲冰冷的疲憊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三日之期,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ΑeX栓這條線索,還能榨出多少?翠娘那邊又該如何下手?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拂去額角的冷汗。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皮膚的剎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毫無預(yù)兆地從她身側(cè)后方傳來!瞬間刺穿了她的皮膚,狠狠扎進(jìn)她的脊椎深處!
謝灼的身體猛地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側(cè)過頭。
就在乙辰號靜室的角落,那塊看似墻壁的陰影處,竟無聲地滑開了一道極其狹窄、幾乎與石壁縫隙融為一體的暗門!蕭執(zhí)!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線,與陰影完美地融為一體。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如同一尊沉默的、來自深淵的雕像。
他并沒有看隔壁審訊室,也沒有看被拖走的錢栓。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yùn)含著萬載玄冰的眼眸,此刻正毫無波瀾地、如同審視一件器物般,落在了謝灼的身上!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zhǔn)地掃過她汗?jié)竦聂W角、蒼白的臉頰、微微急促起伏的胸口、撐在琴身上沾滿血跡的雙手……最后,定格在她那雙因為疲憊、緊張和一絲尚未消散的銳利交織在一起的眼眸上。
那眼神冰冷、漠然、毫無情緒波動。如同在欣賞一幅靜止的畫面,畫面中是她強(qiáng)弩之末的狼狽,是她耗盡心力后的虛弱,是她琴弦染血的代價,以及……那眼底深處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的、如同殘燼般不肯熄滅的火焰。
沒有贊許,沒有斥責(zé)。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置身事外的觀察。
一股寒意比靜室石壁的冰冷更甚百倍,瞬間席卷了謝灼的全身!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因寒冷和恐懼而輕微磕碰的聲音!在蕭執(zhí)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她感覺自己所有的偽裝都被徹底剝開,所有的掙扎都顯得如此可笑,如同在蛛網(wǎng)中徒勞振翅的飛蛾。
蕭執(zhí)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冰冷如同實質(zhì)的視線,仿佛要將她此刻所有的狼狽和倔強(qiáng)都烙印下來。
然后,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下頜,目光似乎掠過她染血的指尖和琴弦上那抹刺目的暗紅。他的唇角,微微向下抿了一瞬。那弧度極其短暫,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不再看謝灼一眼,身影無聲無息地退回了那道狹窄的暗門之后。
“咔。”一聲極輕微的機(jī)括響動。暗門無聲地閉合。墻壁恢復(fù)了原狀。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只有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依舊牢牢地釘在謝灼的脊梁深處,久久不散。
靜室內(nèi),死寂如墓。唯有墻角昏黃的油燈,在她劇烈收縮的瞳孔中,投下跳躍的、如同鬼火般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