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如同巨獸的肋骨,將甲字庫房擠壓成一個巨大而壓抑的胸腔。塵埃在從高處氣窗透下的、僅有的幾束慘淡光柱中無聲懸浮、旋轉,如同億萬顆微小的星球陷入死亡的漩渦。空氣粘稠,濃重的霉爛紙張和陳腐塵土氣息沉淀在每一寸空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已逝時光的殘渣。
謝灼蜷縮在兩排高聳烏木架形成的狹窄甬道底部,背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青石墻。膝蓋上攤開著一卷邊緣嚴重破損、幾乎被蟲蛀成篩網的發(fā)黃卷宗——《永昌十六年洛都治安司九月巡防瑣錄》。
這是她從那座幾乎被遺忘的、堆積著最底層雜卷的架山角落里,花了近四個時辰才挖掘出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著脆弱的紙頁,生怕稍一用力,這承載著可能線索的載體便化為齏粉。
眼睛因為長時間在昏暗光線下凝神細閱而酸澀脹痛,布滿血絲。頸側的傷口在灰塵刺激下發(fā)癢刺痛。掌心那道在刑風堂前被木刺反復撕裂的舊傷,每一次翻頁都帶來細密的灼痛,如同有燒紅的針在反復穿刺。
錢栓崩潰的畫面和那聲凄厲的“參湯!!!”仍在腦海中反復回蕩,如同跗骨之蛆。但那被粗暴打斷的后半句“少爺他……他……”,如同懸在深淵之上的巨石,隨時可能落下將她砸得粉身碎骨。
三日之期,如同一柄冰冷的鍘刀懸于頭頂,已過去近半。她必須找到新的突破口!參湯是媒介,毒藥是兇器,那么毒藥的來源和周文禮如何具體操作,就是破局的關鍵!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那些模糊黯淡、蠅頭小楷記錄的巡防瑣事中飛速掠過。巡丁抱怨西市賭坊滋事、東城某巷夜半犬吠擾民、南門當街斗毆……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希望如同指尖的微光,在無邊黑暗中搖曳欲熄。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這份卷宗,準備撲向另一座灰塵之山時!
指甲無意識地劃過紙頁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指尖的觸感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蟲蛀孔的規(guī)整凹陷感。
她猛地頓住!心臟驟然漏跳一拍!屏住呼吸,將眼睛死死湊近那微弱的斑駁光線下。
那是一行夾雜在“西市三更,醉仙樓后巷疑有宵小窺探,經查乃醉漢滋事”記錄下方的小字批注:
另附:是日酉時三刻,德隆當鋪報,有主顧(自稱周府下人,名‘旺財’)持赤金嵌寶鳳尾簪一支典當,估價紋銀八十兩。簪工藝精絕,疑非民間常物。已按例錄檔備查。
赤金嵌寶鳳尾簪?!周府下人?旺財?!(周文禮的心腹小廝!)永昌十六年九月……初三!
謝灼的瞳孔在昏暗中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九月初三!距離周茂財暴斃的九月初七夜,僅僅四天!
一支價值不菲、工藝精絕、懷疑非民間常物的赤金簪!由周文禮的心腹小廝旺財,在周茂財死前四天,急匆匆拿去典當?!
巨大的疑點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烽火,瞬間照亮了謝灼的腦海!周家雖富,但周茂財素來節(jié)儉,女眷首飾華麗但少有逾制逾奢之嫌。這支“疑非民間常物”的簪子來源可疑!
周文禮性情奢靡,但若真是他賞給小廝的,旺財豈敢輕易典當?且選在老爺暴斃前數日,時間點過于敏感!更重要的是,八十兩紋銀……對于周府下人或許是巨款,但對周文禮而言,不過杯水車薪!他需要八十兩銀子做什么?而且是通過典當這種需要留下記錄的方式?!
一個名字伴隨刺骨的寒意瞬間浮現在謝灼心頭——翠娘!那個永昌十七年才被周文禮贖身的妓子!這支簪子……會不會是周文禮在事發(fā)前,為了收買或安撫翠娘而送的?!而急于脫手典當,是因為毒殺計劃在即,需要迅速籌措一筆隱秘的、無法走府內賬目的現銀?!
線索!這是指向毒藥來源和翠娘的關鍵線索!旺財是經手人!
狂喜如同巖漿在冰冷的血管里奔涌,卻被更深的警惕死死壓住!她猛地合上那份脆弱的卷宗,動作快得帶起一片灰塵。不顧膝蓋的酸麻和掌心的劇痛,她撐著冰冷的地面踉蹌站起,將那卷記載著重磅線索的《巡防瑣錄》緊緊抱在胸前,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需要立刻提審旺財!刻不容緩!但……她沒有這個權力!她只是一個罪奴錄事!
唯一的路徑,只有那個煉獄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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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風堂側翼,那條散發(fā)著無形壓迫感的回廊。冰冷的青石板再次烙上謝灼的膝蓋。寒氣透過薄薄的褲料,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入骨髓。身體因為疲憊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但她跪得筆直,脊梁如同繃緊的弓弦。懷中緊抱著那份染著她掌心鮮血和灰塵的卷宗,如同獻祭的祭品。
面前厚重的玄鐵側門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兩名覆甲守衛(wèi)的目光冰冷如刀,將她釘死在原地。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伴隨著心臟沉重的搏動聲。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炷香,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咔噠。”熟悉的機括輕響。玄鐵側門無聲滑開縫隙。暗衛(wèi)陸離那如同石刻般冷峻的身影再次出現。
“何事?”聲音依舊冰冷,毫無波瀾。目光掃過謝灼懷中那份格外刺目的卷宗。
謝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血腥味和翻滾的心緒,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堅定:“罪奴謝灼!有周茂財案重大線索!發(fā)現關鍵人證周文禮心腹小廝‘旺財’行跡異常!請求即刻提審旺財!”
“旺財”二字,她咬得極重。同時將懷中卷宗微微舉起,讓那染血的封面和邊緣的蟲蛀孔洞清晰可見。
陸離冰冷的瞳孔似乎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他沒有言語,側身,對著門內略一點頭。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陸離側身讓開通道入口:“進。稟大人。”
謝灼的心臟猛地揪緊!巨大的壓力再次如山岳般壓下!她咬著牙,拖著僵硬刺痛的膝蓋艱難起身,幾乎是撞進了那條狹窄、昏暗、彌漫著血腥與陰冷濕氣的通道。
通道深處,玄色的身影依舊背對著她,負手而立,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透過晶片窺孔凝視著未知的深淵。
壓抑的空氣幾乎凝固。血腥味若有若無地刺激著鼻腔。
“大人!”謝灼再次重重跪倒,膝蓋撞擊石板發(fā)出沉悶聲響。她雙手將那卷《巡防瑣錄》高高捧起,聲音因為急切而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罪奴在甲字庫舊檔中,尋得此永昌十六年九月洛都治安司巡防瑣錄!其中附載:九月初三酉時三刻,周府下人‘旺財’曾至‘德隆當鋪’,典當一支赤金嵌寶鳳尾簪!當鋪估價紋銀八十兩,并錄檔備注‘工藝精絕,疑非民間常物’!”
她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此簪價值不菲,來源蹊蹺!旺財乃周文禮心腹小廝,周茂財暴斃前四天典當此物,時機異常敏感!且區(qū)區(qū)八十兩,對周文禮微不足道,卻需心腹冒險典當留痕!罪奴推斷,此簪極可能為周文禮收買其情婦‘翠娘’之物!典當所得銀兩,或用于購買毒害周茂財之‘無味散’!旺財為經手人,必知內情!望大人恩準,即刻提審旺財!”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后的請求,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此乃追查毒藥來源、鎖定真兇翠娘之關鍵!機不可失!求大人……準罪奴一試!”
通道內死寂無聲。只有隔壁不知哪間審訊室隱約傳來的、模糊不清的悶哼和鐵鏈拖曳聲,如同背景的噪音。
蕭執(zhí)依舊背身而立。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份被高高舉起的、沾滿謝灼血污的卷宗。仿佛她這番耗盡心力挖掘出的重磅線索,不過是一縷微不足道的塵埃。
漫長的靜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過謝灼的心口,幾乎要將她溺斃。
就在她的意志瀕臨崩潰邊緣之際!
蕭執(zhí)那低沉冰冷的聲音,如同終年不化的冰川深處傳來的回響,清晰地蕩開:“旺財?”兩個字,聽不出絲毫情緒。
“已收押暗牢。”他竟然早已行動!速度如此之快!
“機會……”他微微頓了一下。
“……僅此一次。”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如同冰錐鑿落審判的印記。
“陸離。”“帶她去丙字三號刑房。”“備著。”
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多余的指示。沒有說讓她做什么,怎么做。只有冰冷的“備著”二字,如同在準備一件待用的工具。
“謝……謝大人!”謝灼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再次叩首!冰冷的石板撞擊額頭,帶來清晰的痛感。
陸離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側:“跟我來。”
謝灼艱難地撐起身體,抱著那卷如同護身符般的瑣錄,踉蹌地跟在陸離身后,踏入另一條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仿佛直通地獄底層的甬道岔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和絕望氣息陡然加重,如同粘稠的液體包裹著皮膚。
在她踏入岔口陰影的瞬間,蕭執(zhí)那冰冷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清晰地鉆入她的耳中:“記住……”“你的命。”“系于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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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三號刑房。
這里比觀察靜室更加壓抑逼仄。空氣污濁不堪,濃烈的新鮮血腥味混合著汗臭、尿騷和鐵銹氣息,如同實質般粘稠地堵在口鼻之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肺腑的刺痛。墻壁和地面是深褐色的,仿佛被無數次的鮮血反復浸染、沖刷、干涸,凝結成一層厚厚的、散發(fā)著惡臭的污垢包漿。
室內唯一的照明是墻角一盞昏暗的油燈,火光搖曳,將刑具扭曲的陰影投在污穢的墻壁上,如同猙獰的鬼影。正中擺放著一張布滿深褐色污跡、捆綁著烏黑皮帶的沉重木凳——刑凳。旁邊散落著一些沾著暗紅污漬、形狀各異的鐵器、皮鞭和繩索。
刑凳上,已綁著一個穿著臟污葛布短褂、身材矮壯、剃著青皮頭的年輕人,正是周文禮的心腹小廝,旺財!他的手腳被粗糙的牛筋繩死死捆縛在刑凳上,勒進皮肉里。臉上有幾道新鮮的瘀青,嘴角破裂滲著血絲,顯然已經接受了初步的“招呼”。此刻他雖被綁著,但眼神卻并非完全的恐懼,反而帶著幾分底層潑皮的油滑和強裝的鎮(zhèn)定,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打量著剛進來的謝灼,嘴角甚至扯出一絲挑釁的弧度。
一名身材魁梧、赤著上身露出虬結肌肉與猙獰傷疤的行刑手(名喚屠夫),抱著雙臂,如同一座煞神般矗立在旺財身側,冰冷的眼神如同看待待宰的豬羊。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威脅。
陸離將謝灼帶入刑房后,便如同影子般無聲地退到門后的陰影里,抱臂而立,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鎖鏈,牢牢鎖在謝灼身上。
屠夫見謝灼進來,粗聲粗氣地請示陸離:“陸大人,怎么弄?先卸條胳膊松松筋骨?”說著,蒲扇般的大手便伸向旁邊鐵架上掛著的一柄帶著倒齒的沉重鐵鉗!
“別!別碰我!我說!我都說!大爺饒命啊!”旺財看到那鐵鉗,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瓦解,身體在刑凳上徒勞地扭動掙扎,發(fā)出驚恐的尖叫,涕淚橫流,“小的就是個跑腿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大爺!”
陸離面無表情,如同未聞。目光依舊只盯著謝灼。
謝灼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頸項的傷痕和掌心的劇痛。刑房內的血腥氣味讓她胃部翻騰,旺財那油滑的哭嚎和眼底深處的狡黠更是讓她心頭警鈴大作!硬來?酷刑?以旺財這種混跡底層的狡猾,在真正致命的威脅到來前,他只會用假話和哭嚎拖延!
她的目光掃過旺財強作驚恐卻掩蓋不住的那絲狡黠神色,最終落在了他右手虎口處一道陳舊的、歪歪扭扭的刀疤上,那是底層混混逞兇斗狠的印記。對付這種人,摧毀他賴以生存的狡黠根基,比折斷他的骨頭更有效!
謝灼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生理上的不適和翻涌的情緒。她沒有走向琴案(角落里一張小幾上隨意丟著一張舊琴),甚至沒有看那猙獰的刑具一眼。
她只是上前兩步,停在距離刑凳上的旺財僅僅三步之遙的距離。這個距離足夠她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讓對方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她的聲音響起了。不再嘶啞,反而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如同冰面摩擦般的平靜,清晰地穿透旺財的哭嚎:“旺財。”兩個字,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奇異的穿透力,瞬間讓旺財的哭嚎卡在了喉嚨里!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布滿淚痕和污垢的臉上帶著一絲錯愕,看向這個穿著破舊、帶著罪奴烙印、卻有著一雙冰冷得嚇人的眼睛的女人。
謝灼無視他眼中的驚疑,繼續(xù)開口,語速緩慢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九月初三。酉時三刻。德隆當鋪。”每一個時間地點都咬得極重。“赤金嵌寶鳳尾簪一支。”“簪尾三寸二分,鳳眼嵌拇指蓋大小鴿血紅寶石。”她依據卷宗記錄準確描述細節(jié),“鳳尾七羽,金絲累疊,羽尖點綴米粒東珠七枚。”
隨著她精準無比的描述,旺財臉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眼中的狡黠和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這是他埋藏心底最深的秘密!絕不該被任何人如此清晰地翻出來!
謝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釘住旺財那雙因極度恐懼而驟然收縮的瞳孔,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刺骨:“周家女眷名錄,從無此簪記載!此物從何而來?!”“周文禮讓你典當此物,換來八十兩紋銀,急著送到何處?!”“買什么?!”
一連串的逼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旺財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綁縛的繩索深深勒進皮肉,眼中只剩下純粹的被徹底看穿的恐懼!
謝灼踏前一步!距離更近!身形在昏暗油燈下投下的陰影將旺財徹底籠罩!她微微俯身,冰冷的眼神如同俯視螻蟻,聲音壓得更低,卻如同毒蛇吐信,帶著致命的寒意:“你以為……典當過的東西,燒了當票就無人知曉了?”
她輕輕嗤笑一聲,如同冰屑摩擦,“典鋪存根,治安司附檔……你以為抹得干凈?”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旺財慘白的臉,最后一句,如同最終審判的落槌:“你老家……衡水河下游,靠山鎮(zhèn)東頭,那間破泥屋里的人……也以為沒人知道嗎?”
“轟!!!”
這句話,如同在旺財腦海中引爆了九天驚雷!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所有魂魄!身體猛地挺直,如同一條離水的魚,眼球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暴突出來,死死瞪著謝灼!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恐怖聲響!
家人!老母!幼弟!那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的軟肋和牽掛!是他所有油滑和狡詐支撐起來的勇氣源泉!是他茍活于世的最后念想!
現在,這個如同惡鬼般的女人,竟然……竟然連這個都挖了出來?!
“不……不……你們不能……”他失神地喃喃著,聲音破碎不堪,眼中充滿了滅頂的絕望!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我說!我全說!!”旺財發(fā)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身體瘋狂地扭動掙扎,涕淚口水混雜著流下,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急于交代而變得尖銳扭曲:“是少爺!是少爺周文禮!他……他迷上了‘春意樓’的翠娘!那……那簪子就是他偷了庫房里老太太壓箱底的老物件兒,親手送給翠娘討她歡心的!”
他語無倫次,但關鍵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老爺……老爺后來好像察覺庫房少了東西……少爺怕了!也……也正好那時候……少爺他……他欠了‘通源錢莊’少東家馬三魁的賭債!馬三魁逼得緊!少爺就……就起了歹心!”
旺財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恐懼和悔恨:“少爺讓我……讓我去找翠娘!給了她……給了她一大筆錢!讓她……讓她想辦法弄一種……弄一種叫‘無味散’的東西!那玩意兒……那玩意兒混在參湯里,喝幾次……人就跟得了心疾似的……”他驚恐地喘息著,“那簪子……少爺為了堵翠娘的嘴,也為了弄錢應付馬三魁,就……就讓我悄悄偷出來……拿去當了八十兩銀子!那銀子……一部分給了翠娘當封口費……剩下的……剩下的少爺拿去填了賭債的窟窿……”
“下……下藥……也是少爺逼我的!他……他讓我趁人不注意……把翠娘弄到的‘無味散’,每次……每次一點點……混在老爺睡前要喝的參湯里……”旺財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我也不想的……少爺說我要是不干……就弄死我全家啊……”
所有的迷霧在這一刻被徹底撕裂!毒藥“無味散”!來源——翠娘!經手下毒者——旺財!動機——賭債逼催,謀財害命!通源錢莊少東家馬三魁——既是賭債源頭,更是低價接手周家產業(yè)的最終獲益者!鏈條完整了!
狂喜如同火焰瞬間點燃了謝灼冰冷的血液!她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射出懾人的精光!翠娘!現在最關鍵的就是翠娘!她是毒藥的直接來源!是周文禮買兇殺人的鐵證!
“大人!”謝灼猛地轉身,看向陰影中如同雕像般的陸離,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斬釘截鐵的力量:“翠娘乃毒藥來源關鍵人證!更是買兇殺人直接經手者!請大人即刻簽發(fā)捕令!緝拿翠娘!遲恐生變!”
陸離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他甚至沒有看謝灼一眼,只是極其輕微地側了一下頭,似乎在傾聽什么。
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典獄司低級吏員服飾的身影急匆匆地從刑房外那條幽暗的甬道跑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刻意偽裝出的驚慌。他停在門口,對著陸離和陰影深處(暗門方向)的方向,用一種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刑房內所有人都聽清的聲音急促稟報道:“報!陸大人!暗樁急訊!周府……周府那個妾室翠娘……今兒一大早……”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吊足了眾人的心神,才用一種帶著虛假惋惜的語調繼續(xù)說道:“……暴病死了!”
“死了?!”兩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謝灼剛剛燃起的狂喜火焰!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晃了一下!眼前一陣發(fā)黑!手扶住旁邊冰冷的、沾著污穢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
暴病?!和周茂財一模一樣的借口?!就在她即將拿到鐵證的前夕?!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滔天的憤怒和無邊的絕望,如同雪崩般瞬間將她吞沒!指甲因為用力過度,狠狠摳進了墻壁縫隙里污穢的包漿中!
“暴病死了?”一個低沉、冰冷、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深淵,清晰地在這血腥彌漫的刑房里響起。
刑房角落,那道與墻壁幾乎融為一體的暗門,不知何時已無聲開啟。蕭執(zhí)。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如同陰影本身,吞噬著刑房內本就微弱的光線。
他甚至沒有看一眼癱軟在刑凳上、因翠娘死訊而徹底失禁、散發(fā)惡臭的旺財。也沒有看門口那個表情夸張的報信吏員。更沒有看扶墻而立、臉色慘白如紙的謝灼。
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含著萬載玄冰的眼眸,只是極其平淡地掠過刑房污穢的空氣,最終落在了陸離身上。語氣平淡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日常瑣事:“人,今早已經‘暴病’死了。”
“暴病”二字,被他用一種近乎漠然的語調說出,如同冰棱輕輕敲擊琉璃,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諷刺和冰冷徹骨的寒意。
他仿佛只是隨口確認了一個早已預料的結果。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玄色的身影如同來時一樣突兀,無聲無息地退回了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咔。”輕微的機括聲。暗門閉合。隔絕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刑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旺財失禁后尿液滴落地面的“滴答”聲,和墻角油燈燃燒發(fā)出的微弱“噼啪”聲。
謝灼扶著冰冷粘膩的墻壁。指尖深深摳入墻壁縫隙粗糙堅硬的污垢中,傳來一陣陣清晰的刺痛。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布滿血污、灰塵和此刻又沾上墻泥的雙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聽見自己指骨在巨大的、無處宣泄的憤怒與絕望中,相互擠壓摩擦,發(fā)出輕微的、如同寒冰碎裂般的細響。
“咯咯……”聲音細微,卻清晰無比地回蕩在她自己的耳膜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