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第二遍時,楚運歡已經蹲在院子里磨鐮刀了。
青石磨盤被露水浸得發潮,刀刃劃過石面的沙沙聲,混著遠處田埂上的蛙鳴,在晨霧里蕩開漣漪。
他把鐮刀磨得能照見人影,又去豬圈舀了瓢泔水,老母豬哼哼著湊過來,鼻子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這是家里除了他和父親,唯一還能喘氣的活物了。
“磨蹭啥?”父親背著個藍布包袱從堂屋出來,褲腳還沾著昨晚劈柴的木屑,“去鎮上的班車七點就開,再晚趕不上了。”包袱角露出半截藍布,是母親織的土布,摸上去糙得像砂紙,卻比任何棉綢都讓人踏實。
楚運歡往背簍里塞了兩個玉米餅,指尖觸到竹篾的毛刺。
他突然想起老黃牛,每次送它去耕地前,都會在料槽里多撒兩把豆餅。
今早路過牛棚時,空蕩蕩的食槽里積著層灰,墻角那根它總用來蹭癢癢的木樁,看著孤零零的。
“爹,賣牛的錢……”楚運歡的話被父親打斷,他往背簍里塞了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半袋炒花生,殼上還沾著泥土。
“路上餓了吃,”父親的煙桿在門框上磕了磕,“到了學校別省著,該買的筆和本子得買。”
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站著幾個人,三嬸挎著籃子假裝摘豆角,看見他們就直起腰:“歡歡這是要去縣城打工?我跟你說,二丫那電子廠還招人……”
話沒說完就被三叔拽了把,男人的眼神在楚運歡背上的藍布包袱上打了個轉,“讓孩子去吧,年輕人該闖闖。”
楚運歡沒搭話,低著頭往班車停靠點走。
露水打濕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噗噗的聲響。路過李奶奶家時,院門“吱呀”開了道縫,露出雙裹著小腳的鞋。
“歡歡,”老太太的聲音像被曬裂的棗子,“這是我給你煮的雞蛋,路上吃。”油紙包塞進他手里,還帶著體溫。
班車是輛綠皮舊客車,車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駁駁,“楚家莊——縣城”的字樣被雨水泡得發虛。
楚運歡剛把背簍塞進行李艙,就聽見有人喊他名字,二丫騎著輛半舊的自行車沖過來,車筐里的塑料瓶叮當作響。
“運歡哥,我昨天去鎮上趕集,給你買了這個。”她從兜里掏出支黑色水筆,筆帽上還沾著點泥,“聽說城里學生都用這種。”
楚運歡的手指剛碰到筆桿,就被她猛地抽回去,紅著臉往他背簍里一扔:“我走了,我媽讓我去割豬草呢。”自行車鏈條嘩啦響著,紅頭繩在晨霧里越來越遠。
父親把他推上車時,煙袋桿在車幫上磕了磕:“到了學校給家里捎個信,別學那些城里娃耍性子。”他往楚運歡兜里塞了個東西,硬邦邦的,摸出來一看是枚銅錢,邊緣都磨圓了。
“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說能辟邪。”父親的手在他頭上按了按,掌心的老繭蹭得他頭皮發麻。
客車發動時,楚運歡看見父親往回走,背比昨天更駝了些。
老槐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像幅被揉皺的畫。三嬸還在樹下嗑瓜子,看見楚運歡望過來,趕緊別過臉去,竹椅又開始吱呀作響。
車過玉米地時,楚運歡掏出那枚銅錢,貼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景致,成片的玉米葉像綠色的波浪,昨天二丫掉馬齒莧的地方,好像有個紅影在晃動。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二丫總跟在他身后,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現在卻比他先一步找到了出路。
“小伙子,去縣城念書?”鄰座的大叔啃著蘋果,核往窗外一吐,正落在玉米地里。楚運歡點點頭,把那支黑色水筆揣進內兜。
筆桿上的泥漬蹭在襯衫上,留下個小小的印子,像顆剛發芽的種子。
“念書好啊,”大叔吧嗒著嘴,“我家小子去年考上大學,現在在城里當干部,上個月還寄了臺洗衣機回來。”他拍著楚運歡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拍麻袋,“好好學,咱農村娃不比城里娃差,就是缺個機會。”
楚運歡望著窗外掠過的田埂,突然想起父親的話——種地講究深耕。他摸出背簍里的炒花生,殼上的泥土蹭在指尖,帶著陽光的味道。
也許復讀就像深耕土地,雖然累,但只要把土翻得夠細,肥料施得夠足,總會有好收成的。
客車駛進縣城時,楚運歡把那枚銅錢用紅繩系好,掛在脖子上。銅錢貼著胸口,涼絲絲的,卻讓他心里踏實。
他知道,從踏上這輛車開始,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褲兜里的成績單依舊沉重,但背簍里的炒花生、貼身的銅錢,還有那支帶著泥漬的水筆,都在悄悄給他鼓勁。
博川三中的校門越來越近,楚運歡理了理母親織的藍布褂子,把褶皺都撫平了。
他想,等明年這個時候,一定要讓父親把那張“金榜題名”重新貼起來,這次要用最好的糨糊,貼得端端正正,讓全村人都看看,晚玉米也能有好收成。
車停穩的瞬間,楚運歡抓起背簍就往下沖。
陽光突然變得很烈,照在教學樓的玻璃上,亮得晃眼。
他深吸一口氣,聞到空氣里有股陌生的味道,不像玉米地的清香,卻帶著種讓人振奮的氣息。
這一次,他沒有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