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事人對沉默之后的猜測。
大王將惱羞成怒還是痛改前非?
若是惱羞成怒,那我必定被凌遲處死。
若要痛改前非,我或許還有生存之機。
大王的選擇是什么?
大王要將我怎么樣?
“寡人要你做寡人的王后?!?p> 我驚愕。這是最令我我始料未及的答案。
“為……何?”
就因我今日所說的這一席話?可這些話,相信在我之前,還有更多人跟他說過,說到底,我只是換個方法換個時機將它們重復了一遍而已。
所以,為什么?
卻聽他嘆息:“無鹽君的一席話,對寡人來說,猶如當頭棒喝,寡人竟然今日才聽到?!?p> 所以,真的只因我的一席話?
“都說娶妻娶賢,寡人身邊缺的,正是如你一般敢于直言進諫的坦誠之人?!?p> 他言未畢,詔令已發。
世人皆以為,無鹽邑極丑無比的鐘離春做大齊尊貴無雙的王后是無稽之談,可王確確實實挑選良日,舉行了封后大典,拜鐘無鹽為后。
鐘無鹽就是鐘離春,現在的我和曾經的我。
這算不算上天給我開的另一個玩笑?
或許,不算玩笑。
我是因貌丑被流棄,可我并非自怨自艾哀嘆命運不公,而是飽讀詩書,勤練武藝,一刻不停地提升自己的學識和修養。
如今,算不算得苦盡甘來?
我知道王立我為后,更多的是出于利益考慮,可這于我,已是足夠。
他既收留我,我必結草銜環以報此恩,為我,為他,更為大齊。
我該讓世人知道,女子不光負責貌美如花供男子賞玩亦或傳宗接代。女子亦可以識字習武,為民請命,護國安寧。
我該讓世人明白,巾幗也可不讓須眉。
可是,我沒做到。
我原以為做大王的王后是我向上飛翔的階梯,我會因此而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做最耀眼的護國大將軍。
不想,王后的頭銜也是無形的牢籠。
在王的眼里心里,對女人的輕視不會因某一個人某一些話而改變。
在世人的心里,更是如此。
王只是需要一個臺階,助他通向圣德之門,而我,恰巧就是。
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那我的作用便結束了。
他怎么可以允許一個低賤且丑陋的老女人,在他面前指手畫腳。
他說:“你是王后,理當恪守規矩,為天下之表率?!?p> 王后要遵守什么規矩?無非是女人依從男人的規矩罷了。
可王后的位子,坐上去易,要下來難,我被徹底困在深宮庭院之中了。
落雨的時候,我只能斜倚在榻上靜靜數那屋檐下濺起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大概是年老了記性不好,數到最后,總是忘了數字,數來數去竟還是零。
風起的時候,殿內凜冽的薄紗,總能讓我想起在洶涌海浪中瘋狂搖曳的孤小扁舟。想著想著,那扁舟就成了自己,海浪是千軍萬馬。
一夢乍醒,手中還保持著緊握長矛沖鋒陷陣的姿勢。
婢女猛然掀了簾子,舉止之間,不耐溢于表面:“王后,你又怎么了?”
仿佛我的名字就叫“王后”。
一個被王刻意遺忘的王后,連呼吸都是卑微。
但我不是。
我直視她的眼睛:“你記住,我叫鐘離春。”
春是春天的春。
哪怕如今,是寒冬。
因為寒冬再冷,也有春暖花開的時候。
花開時,大小、顏色、形狀、功用等各異。世人愛花,各憑喜好。
人亦當如此。
不論性別還是容貌,既存在,即合理。
我希望下個春暖花開,困在深深庭院里的女子,都能透過花枝,看到更為廣闊的天空。
婢女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開口,明顯怔了怔,才開口:“是,王后。”
我失笑。
這世上,多得是口是心非的人。
王說娶妻娶賢,他需要的正是我這樣的人,可他利用我登上圣德之巔之時,轉手將我藏在了世人看不見的地方,至死不見。
四十載風風雨雨未將我擊倒,齊宮高墻內短短幾載,我卻已是形銷骨立,去時無多。
在病榻纏綿之際,猛然回首,我這一生,盡是蒼涼。
如果有下輩子,我真希望那時的自己再不為容顏所累,凄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