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伯說，他是在鳳歸山上采藥的時候撿到我的。
當時的我傷痕遍體筋脈盡斷，村里人直覺我是個大麻煩，紛紛勸他莫要多管閑事惹禍上身，但他醫者仁心，做不出那等見死不救的事，毅然決然地將氣若游絲的我帶回家中，因我傷勢太重，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每日各種藥草不斷，數日之后，我竟奇跡般蘇醒。
“師父你又騙人。”
風伯每次說到這里，十六師兄總會固執地打斷他的話。
據說十六師兄是風伯撿來的棄兒。因風伯一生無妻無子，便為他取名十六，隨風姓，聽來就是父輩多子多福之人。
風伯在一旁講得唾沫橫飛，待他終于停下來灌水潤喉的時候，十六師兄瞇著他那雙狹長的狐貍眼平靜問道：“您不是說撿到我的那天剛好是十六，所以叫十六嗎？”
風伯氣得從躺椅上“噌”一下坐起來大罵：“臭小子，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是您老近來總說胡話。”十六師兄仍在晾曬藥草，眼皮都沒抬，“得虧了徒兒記性好幫您記著。”
這話聽著實在……風伯聽完一竄三尺高，嘴里罵罵咧咧揚言要打要殺，卻始終干打雷不下雨活像尿急了不能及時排泄的跳蚤，竄來竄去卻連十六師兄的衣角都沒碰著。
好生奇怪。
倒不是為十六師兄作為小輩，又有養育之恩在前，未對風伯恭恭敬敬，卻時常毒舌至此而怪。而是風伯作為長輩，言語間對十六師兄雖顯嚴厲，舉止間隱隱暗藏敬畏。
更奇怪的是，風伯同意教授我醫術卻概不接受我喊他師父，而他時常提起的所謂往事更像他故意編給我聽的故事。
我說前塵往事早已遺忘殆盡是假，想來十六師兄的山野棄兒之身也未必是真。
我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與事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我只知道，在這不確定的真真假假里，我可以獲得短暫的輕松自在，逍遙快活。
此時正值四月好光景，院子中央的山桃在微風的逗弄下惹得花瓣輕顫，飄了滿院子的藕粉不說，花香竟蓋過了藥味兒，迷得倚在樹旁呷小酒的風伯醉態已出卻仍不歇口；再看十六師兄，手上翻揀藥材的動作不停，身子卻穩如磐石，雖著一襲布衣卻纖塵不染自有一番風姿，時時飄落的花瓣四處留情，襯得他發間的木簪越發具有靈氣，任誰見了都會贊一句好個芝蘭玉樹！
這便是時光靜好嗎？
在過去二十幾年的時光里我竟從未有過如此感受。為此，我情愿放下過往所有的愛恨嗔癡頂著風不知的名字，終日和藥草相伴，靜默又歡喜地在這方小院里了此殘生。
如果我能放下過往，靜默和歡喜一定會是真的。
可惜不行。夜里我又做噩夢了，目之所及，盡是漫天的血紅和那個棄我不顧后越來越遠的背影……
驚醒，一人影半跪在我的床頭。
見我醒來，他急急開口：“別怕，我在的。”
別怕，我在的。短短五個字，一筆一畫皆成冰霜刀劍，直直穿透我心，頓時心潮翻涌。
借著微弱的月光，我摸索著抓住了他的衣袖，顫抖著聲音喚他：“十六師兄……”
話未出口，淚已成河。
這幾個字，我等太久了，而它們出現的，又太遲了。但凡我能早一些，更早一些聽到這句話，我怎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怎么可以變成這個樣子？羸弱無用的身體，死寂無力的心……
罷了。
“多謝十六師兄。噩夢而已，我已無大礙，還請師兄早些回屋歇息。”
“好。你也好生歇息。”
簡單的對話過后，十六師兄轉身離去。
我們總是如此。我從不問他為何三更半夜不去歇息反而守在我的塌前，他亦從不問我夢里夢外為何而泣。
我知道終有一日，我們刻意維護的平靜會被打破，但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晨起，我如往常一般簡單洗漱完畢，正要去廚房收拾早飯，卻聽風伯大聲提醒我道：“丫頭啊，十六有要事處理，一早就去鎮上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不必為他留飯。”
鎮上？哪個鎮？我醒來已數月有余，卻從未出此院門，只知此處名為鳳歸村。以前雖看過輿圖，亦不知鳳歸村所屬何地。
我不知，想必那些人亦難知曉，否則怎會任我逍遙至此？
至于十六師兄此番離去所為何事，我雖好奇，但絕不會開口詢問。畢竟我自己的事都還迷霧重重。
早飯過后，風伯卻越發顯得心不在焉，往日里懶懶散散拎著酒壺滿院子晃悠的他，此時竟在山桃樹下的石桌旁正襟危坐，手里拿的是醫書，眼睛瞅的反倒是門口，神色間隱隱透露出幾分焦慮。
“風伯是在擔心十六師兄嗎？”
“擔心他？”風伯捋了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書拿倒了都不知道。“呵！要不是臭小子早上答應過老夫，回來時會帶好酒，鬼才會眼巴巴盼著他回來呢。”
是這樣嗎？風伯平日里確實嗜酒如命，看來是我多慮了。
思及此，我繼續照著醫書上的描述分揀藥草，風伯則繼續拿著顛倒了的書頻頻看向門口。
晌午時分，十六師兄終于回來了。未等我迎上去，風伯已先我一步竄到他跟前大喊：“臭小子，你終于回來了，帶的酒……你掉茅廁了？”
“呃……怕師父擔心，回來時走得過于匆忙，不小心摔到了泥溝里，酒撒了。”
“你你你……暴殄天物啊簡直。”
風伯甩著袖子轉身，十六師兄這才暴露在我的眼前。
“噗~”我不禁嗤笑出聲，怪不得風伯說他掉茅廁了。要不是這張臉還算干凈，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將眼前的泥人和平日里纖塵不染的十六師兄聯系起來的。
十六師兄看著我，臉上疲態盡顯，見我笑他，不僅沒有惱怒，還于行走間笑著抬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兒。
他的這一動作，徹底讓我僵住。
除了父親，我從未和其他男子如此親密，此乃其一；其二是，在我的記憶里，只有父親這樣寵溺地彈過我的腦門兒。如此一想，我直覺額頭的燒迅速蔓延到了整個臉頰。
待我捂著狂跳的心回神，他早消失不見。風伯亦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我發了好久的呆嗎？
“丫頭，發什么呆啊？”風伯在屋里抽空喚我，“還不趕緊收拾東西！”
收拾東西？哦，剛才十六師兄好像說過我們要搬家。
好好的為何突然搬家？
不等我詢問，風伯率先開口：“老夫早就想離開這閉塞小村去鎮上住了。十六這臭小子，總算干了件稱我心意的事……”
我不愛聽風伯這般絮絮叨叨，便兀自回屋去，四下瞧瞧，也沒什么好收拾的，我來時半死不活身無長物，如今的衣物首飾皆是十六師兄一件兩件慢慢添置的，東西少而精，片刻就好。反倒是風伯和十六師兄，他們的東西應當多一些，大概需要我幫著收拾。
我正要敲十六師兄的門，轉念想到他可能正在沐浴，便收了手，離去之際隱隱約約聽到了風伯的聲音：“你確定他們還沒找到這里？”這話雖問得小心翼翼，絲毫不見平日里的大嗓門，卻仍叫我聽了個全。
我下意識住腳，只聽十六師兄答道：“確定。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最遲明日，他們便會尋到此處。”
尋到此處？尋誰？他們還是我？心里藏著秘密的人，任何蛛絲馬跡都會觸動她的心弦，遑論事關生死。
看來我再不能裝聾作啞了。況我已確定，除了愛護，他們對我沒有任何敵意。打定主意之后，我回身推開了門。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