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我和風伯的怔愣,十六師兄反應倒快,我推門而入的瞬間,他已急速轉(zhuǎn)身裹了外袍,縱使我眼睛再好使,也只瞧見了他背上滲著血絲的刀痕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這便夠了。
我紅著臉急忙轉(zhuǎn)身待十六師兄更衣,之后便是各自尷尬著相對無言,實在不知怎么開口才最好。只有風伯一臉揶揄,眼神在我和十六師兄之間來回掃視幾遍之后,轉(zhuǎn)身離去,走時異常貼心地帶上了門。
“這傷……”我們同時開口。
“你說。”
默契來得猝不及防又恰到好處,反而緩解了我們之間的尷尬。
笑過之后,我直接了當?shù)貑査骸澳闶钦l?”
“我……我是十六啊。”他顯然沒料到我會問這個,仍在下意識騙我。
“站在你面前的人,叫趙天河。”
趙天河。這三個字乍一出口,恍若隔世,我還真是好不習慣。但是沒辦法,我原以為自己可以頂著風不知的名字在這個小山村躲一輩子,那句“你是誰”我們老死都不會談及。如今看來,行不通了。
為他之前救我的恩,為已然來臨的禍。
“你還記得鎮(zhèn)國候府的世子嗎?”十六師兄不答反問。
鎮(zhèn)國候府……歸時彥……
“是你?”我?guī)缀鯖]有任何遲疑。
“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他兀自解釋:“今日在鎮(zhèn)上,碰巧遇見一人拿著你的畫像到處打聽,回來時又發(fā)現(xiàn)一批殺手尾隨在后。”僅這幾句,不能明朗的事,便都說得通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疑惑。
他為什么要救我?
鎮(zhèn)國侯府的世子,于七歲那年的上元燈會上走失,十七歲方尋回,這期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曲折磋磨暫且不提,也沒必要。關(guān)鍵在歸府之后。
十七歲的他,回京城、入家門,于他是驚天巨變。而彼時十七歲的我,父親戰(zhàn)死,母親傷心過度,只來得及告訴我,鎮(zhèn)國候府歸來的世子歸時彥與我有指腹為婚之約,之后便隨父而去,這何嘗不是巨變之巨變。
京城從來就是繁華之地富貴之鄉(xiāng),人人捧高踩低,將軍府沒了將軍,何稱將軍府?我這個將軍府的小姐,又何稱小姐?
況我向來離群,少與各世家小姐來往。父親母親又是寒門出身,并無強大姻親庇佑。
那段時間,我只懂得了四個字:世態(tài)炎涼。
我沒料到侯府會在此時提親,概侯府亦沒料到我會斷然拒親。時人贊侯府仁義有德罵我不知好歹。我心之萬千哀戚又有何人能懂?
且不說歸時彥十年不見一朝還家,其品性幾何學識幾多?亦不說侯府迎我入門所為是名是情?
單就我而言,十七歲的姑娘,早過了情愫暗生的年齡,無論那人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能舍了他轉(zhuǎn)而對別人投懷送抱。
況父親常教我拳腳功夫、引我觀天下大勢,我亦有自己的傲氣,怎不甘心只做一藉藉無名的后宅婦人?一番思量之后,投身行伍是我唯一的選擇與出路。
可是從古至今,帶兵打仗者女子有幾何?為此我不惜在勤政殿外跪到暈厥,甚至不惜用父親的一世功勛一抔忠骨做條件,才求得一軍營小兵的身份。
臨行前,偶然得知侯府求娶之事是世子一手促成,我震驚萬分。皇城腳下,最是涼薄,我一孤女,他竟有意救濟,屬實難得。我深覺有負于他,卻無以為報,只能修書一封,感他大恩,望他平安。
本以為再無交集,未想我今日落難,亦是他助我,也只有他。
為什么?
我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為什么?”
“當年的婚約是你單方面口頭解除,且信物尚在,你我信物一日未歸還,你便一日是我的未婚妻。護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理所應當。”
他的聲音并不大,說出的話卻讓我震耳發(fā)聵,心頭的酸澀一時發(fā)酵成河,大有奔流不息之感。
“你……你知道的,我早已心有……所屬……”說這話,原是為了試探他,到最后反而覺得難以啟齒。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現(xiàn)在呢?”語氣似低喃,似回答。
現(xiàn)在……
想來真是可笑。
我所中意的他,在將軍府聲名顯赫之時立誓非我不娶,卻在我落魄之時了無蹤跡,直到軍隊拔營,他才姍姍來遲,百尺城墻上,他居高臨下,贈我的只有一杯薄酒幾句空話,還不是單獨為我。
邊關(guān)苦寒,風霜難料刀劍無眼,營營五載,一個女人要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兵一步一步成長為說一不二的將軍,這期間需要多少血淚他全然不問,任我窮盡半生歡喜贈他的少年情深在風沙中逐漸被消磨殆盡,我亦早就不想追問曾經(jīng)的山盟海誓為何轉(zhuǎn)眼變成兒戲棄之不顧。
不想我一朝功成名動天下,他又使人贈一杯薄酒幾句空話,這次倒是單獨為我,圖的卻是我的命。
薄酒下肚不久,我便覺渾身酥軟無力,緊接著是突如其來的刺客,而我只能拼盡全力盡量躲避致命傷害。
我只需再撐片刻,救兵便可趕到。生死一瞬間,我贈他的玉佩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在我怔愣的瞬間,屠刀向我劈來……
長久的黑暗過后,我成了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一不知名的小村民。
若非有人搭救,我怕是早已上了閻王爺?shù)纳啦咀隽它S泉路的無名鬼,何來今日。思來想去,除了眼前之人,再無第二人選。
“你一直都在暗中護我?”我雖在心中已有答案,卻仍想聽他親口承認。
他輕點了一下頭道:“對不起,我還是沒能護你周全……”
聽到此處,我莫名松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怕他說不是。
我打斷他的話:“歸時彥,謝謝你。”
謝謝你在我落魄之時還肯留我在你身邊。謝謝你遠在京城卻能救我于生死一線。謝謝……一切的一切。
“歸時彥,被你護著,何其有幸。”
“因為你曾護過我。”他眼神認真,不像撒謊,繼續(xù)說道,“我因為早產(chǎn),幼時異常羸弱,看起來比同齡孩子瘦小許多,經(jīng)常被他們欺負。你那時已經(jīng)習武多時,加之古道心腸,機緣巧合之下多次救我。我未來得及向你介紹自己,便發(fā)生了后來的事。輾轉(zhuǎn)十年,我終于回京,誰料瞬而又成物是人非之境……好在如今,你就在這里、在我眼前。”
“你……我……”
“好了,其他事路上說,再晚就走不了了。”他大概看我了我的窘迫,故意岔開了話題
卻令我更為進退兩難。
和他一起走,必然會連累他。我若自己留下,和等死無異……到底該作何選擇?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若不想走,那便不走,萬事有我。”
他說“萬事有我”,我說“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驟然看到了自己的長輩,瞬間硬氣了不少。
以前我總覺得刻意糾結(jié)那些個“為什么”毫無意義,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哪怕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有多莫名其妙,都不應該揪著它們止步不前。
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事,我必須搞清楚它的來去因果,否則很難繼續(xù)向前走。
我說:“我們就在這里等吧。”
這次換他說“好”。
他們推門而入的時候,我們和風伯正在山桃樹下小酌,看到我們?nèi)绱随?zhèn)定,他們反而面露疑惑躊躇不前,生怕有詐。